三宗相遇辩真经,派名少年悟光明。
观点交错觅真相,千古谜题待开启。
阿訇甩袖走人后,明冥返回几人聚谈的酒店一楼,拿到博士珍藏的一篇手稿,在通读了拾荒老人随手笔札后,众人深受震撼。突然发现,好像各自先前对其它宗教中的本初核心思想有着无知带来的抵触,各个宗教其实都从不同层面上,利用不同角度说出了部分的多元实相。
一些宗教成为历史的见证人并保留下许多上古的习俗与故事,一些宗教成为凝聚部落、维持发展、稳定秩序的辅助工具,还有一些宗教在用各自的方式传承着与天地、神鬼、万物沟通的法门。在东方,人们其实更注重对本质的理解,不管是剖析宏观体系的运作方式,还是梳理个人与群体的相应关系,东方人在意的群体与个体的和谐共荣好像远比西方的屈膝膜拜要更具深意。
东方人看世界的眼光是具有穿透性的,他们通过对肉身我、角色我、头脑我、心理我、神魂我的逐层溶解,尝试与全然合一不二,成为浑然中的一部分,不分彼此。这样的核心理念、这样的宇宙观与认知纵深,让在神学院里六年学习怎么跪拜、敬仰、畏惧、感恩上帝的明冥看见了不一样的本真实质。
而松赞大妙先前听博士这个外行数落自己的教派,很是不爽,本想把矛头引向道教,没想到自己多年鄙视的中原道家其实与道教根本就是两码事,其核心认知、理念诉求高屋建瓴,这老叫花在披萨传单上随手写的三言两语,就可与自家圣僧活佛的见地相当,看来自己过往的轻蔑是闭门造车的无知。
博士其实是三人中最惊愕的一个,他之前始终都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看着面前的三人,就好像历经沧桑的老人看着一知半解的稚童。在学贯古今、纵横东西的博士看来,天下的宗教在政治、权力、金钱、名利的既得利益中,早都扭曲失去了本初的纯粹。他理解信众们需要心理依靠,需要感受自己是被关注与爱着的,也理解那些神职人员有些是真的信了,有些则是真的很享受那种高高在上、不劳而获且具话语权的优越感。
在博士看来,虽然不能说当今各地的宗教社团都是些盲从迷信的抱团取暖,但从主持到信众要是全都问一遍谁知道自己的信仰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还真没谁能说得出来。尽皆是一些鹦鹉学舌、拾人牙慧之徒,要不照本宣科,要不胡说八道。
今天这张和那叫花子一样不起眼的破纸上,却承载了让自己震惊的内容。过去自己是真的觉得,王朝的迭代、历史的战争、民族的迁徙、灾祸与疾病,都是无常中的偶然,或许与传奇的明主与作恶的昏君脱不了关系。但此刻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天真了,在世间繁杂的喧闹中,世人皆是棋子而大势则是推手。而在这无形大势面前,个人、团体、民族甚至人类都渺小得不值一提。可这大势却不是随机的,这让他感到窒息,因为他隐约间感到,一切的历史故事背后都隐藏着某种布局。而中国人找到了这脉动的旋律,甚至学会了透过已有的大数据预测未来的必然。万幸的是,很显然当今的中国对此早已生疏背离,而深谙此道的高人,流落街头无人问津。
博士赶紧从明冥手中要过原文和译稿,小心地叠起封藏在自己的笔记本中——他很想能再找到那个拾荒的老人挖掘出更多的信息,但又担心有太多的人知道‘道’的存在,因为苍天的上德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而文明倒计时的滴答也是没谁能阻止的。他好似隐约明白了,这十几年中气候的变化、极端的天气、大地的颤抖、磁极的漂移、农产的歉收、疾病的横行、争端的频发,到底意味着什么。
博士在想:或许相比全球引颈待割陷入惶恐,不如在最后的时刻,大家围绕篝火狂欢深秋丰收的欢愉。
突然有人猛力地推开酒店大门,这动静犹如棒喝,把众人纷杂的思绪扯拽回现实。
来人气势汹汹,手捧《古兰经》,要依据经典和博士好好掰饬掰饬,什么才是真理的圣言。
明冥认识这个小伙子,他是小镇阿訇的儿子,名字叫什么并不知道。镇子其实并不大,多数人都彼此多少有点头之交。
小伙子年轻气盛,质问博士为何妄然挑衅真主的荣光和伊斯兰的信仰。
博士很困惑地看着眼前暴脾气的年轻人,尝试纠正他的误解,郑重地说:“年轻人,我比你更要相信,在无尽深空中,在我们无法触及到的地方,有与存在着那至高的存在,是它在缔造与显化着一切所现,而我们也确实当由衷地敬仰与赞叹这一切的神奇与壮阔。我本人对真正且唯一的源头充满向往,并且渴望亲近与了解与它有关的一切真相。
我的年轻人啊,我无意去挑战或质疑你手中的真言与教条,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学者,在尝试用人类最肤浅的理智去梳理纷杂的乱象。我说的每一句,都依据我考证的认知,请原谅我这个昏聩的学者,如果因我的乱语让你的父亲在这新年的第一天里就倍感恼怒,那我愿意现在就去向他赔罪。”明冥赶紧设法缓和气氛,请年轻人坐下,就是他父亲刚坐过的位置。然后和小伙子说:“虽然我们都各自有自家的信仰体系,甚至我们跪拜礼敬的神明有着不同的法相与名字,但其实这些名相上的差异都是后天人为的结果。我相信你一定同意,这世间只有一个唯一的真神,他主宰万物,生化万有,并深爱着我们每一个人。而我们也理所当然地应该犹如敬重自己父亲那样地亲近与敬重他。”小伙子胸膛起伏,霸气侧漏地坐在那里,就好像随时要迎战的炸毛公鸡。在明神父说完时,他很兴奋地说:“就是这样!
真主至大,真主至大,真主是最为仁慈的、最为慈爱的。一切赞颂归于真主。你是全世界的主宰、审判日的主宰。我们只崇拜你,只求助于你。求你引导我们走正道,就是那蒙恩惠者的道路、不受诅咒的道路,让我们不会迷失在人生道路中。”明冥说:“这导文真好,由衷的感恩与坚定的跟随。我想问你,你誓言跟随的是那个创造与主宰着一切的唯一真神呢,还是由印刷厂排版油印出的书籍呢?我相信那缔造了这世界与这世间的唯一真神,它是我们的牧者与引路人,不管在我们的眼中看见的它是何等形象,不管我们叫它什么名字,它就是它,不因人们的称谓或认知有所改变。人们可能也会因这样或那样的因由,有意或无意地犯下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但真主、或说那一切本源的根本存在,它只是给了我们自由成长的空间,并在它赐予我们的时间中,让我们在此蹒跚学步,并寻找到各自真正渴望体会与获得的东西。”小伙子频频点头,刚才剑拔弩张的气势开始平和。明冥继续说:“就拿我手中的《圣经》来说,或那个穿红袍的喇嘛,我们聆听与背诵多年的经文,都是人写、人印、人编的,你说是否可能有某些无意之错呢?千年前,人们口音各异、口耳相传时,漏说或多说了某个单词、曲解了对方意思的事会不会更多呢?
单说你和你父亲两人交谈,相互对同一段经文的认知与理解是全然相同的吗?他日你的孩子从你这里学习道理与典故时,是否也会有与你不同的理解和记忆呢?要知道在过去的一万年里,每二十年一代人,你觉得有些东西在传递的过程中,如果每代人只偏差了1%,那在一百代人、也就是两千年后,原来的经文和你手上现在的经文会有多少差距呢?那时候人们的思想与你此刻的思想又会有多少差距呢?

如果我们有机会去找到并尝试解读两千年前、四千年前,甚至更古远的真经,并惊讶地发现那个文献与我们手上的经文有所差异,这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呢?你是更相信自己手上这油墨印刷电子排版的装订册,还是羊皮古卷上或泥版上的上古遗迹呢?”
青年人想了想说:“我们的《古兰经》是非常严谨的,印刷它的人绝不可能犯错。《古兰经》是真主通过先知穆罕默德启示的永恒、不可变的真理。是真主的最后一部启示,是先知穆罕默德的最终信息。但我承认,在传承的过程中,偏差是不可避免的。要是有机会能比对初代的经文与当下的有何不同,我认为那会是对教派保持纯真的莫大助益。”明冥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而这位博士先生却在这样做,他不光比对了你家、我家和他家的不同说法,还透过研究发现了其相通之处与扭曲发生的原因与途径。”年轻人急切地问:“哪里与何时、因何发生了扭曲?”
明冥说:“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并且想尝试着从东西方不同的历史典籍中翻找出这个谜底。你愿意加入我们并贡献出你的学识吗?”年轻人快速地点头,把手中的经书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环视喇嘛、博士和神父,问:“你们说到哪里了?快告诉我,或许我知道一些你们不知道或疏忽错过了的细节。啊对了,我的朋友们都叫我‘Pi’,请注意这个发音不是屁,而是‘派’。
我来自印度,我的妈妈是个印度人。”
松赞大妙说:“你的名字很不像一个穆斯林啊!”
少年说:“我亲生父亲在我童年时就死了,我母亲不想让我背负‘贱民’(Untouchables)的种姓过一辈子,但我们的‘婆罗门’(Brahmin)——就是宗教里的神职官,他们说转变身份与地位,只能等下辈子了,前提是我此生都安分守己地取悦他们。
我妈妈把自己嫁给了一个中东人,我们移民到了这里。我的姓氏被替换掉了,我不再是贱民,可是这里的同学和人们还是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对我并不友善。我中东人的姓名没有庇护我,反而让小镇里的不少人用看恐怖分子的提防对我疏远和排斥。
我不认为妈妈信仰的宗教给她此生带来了什么幸福,那宗教只会重复地告诉我和妈妈,我们是天生卑贱的罪人。
我小时候去过你的那间教堂,你们这些黑袍人也说我和妈妈是罪人,而且说那是原罪。只有我‘母亲的丈夫’所主张的伊斯兰教没有原罪的概念。在伊斯兰教中认为每个人天生都是无辜的,没有原罪。每个人只为自己此生的行为负责任,每个人在成年前都是清白的,只有在理智和判断能力发展后,个体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只要保持与遵守教义中规定的十大行为准则,我就始终是个被真主欣赏的好人。”松赞大妙问:“哦,我听说过他们天主教有十诫,你们要遵守的原则是什么呢?”少年说:“信仰一神(Tauhid):相信只有真主是真正的神,拒绝任何形式的偶像崇拜。你看我们的清真寺里,是不会设立任何雕塑或绘画的,真主在我们的心里,不在哪个柱子或架子上。
每日五次向着圣地礼拜,不可偷懒。礼拜时要重复礼敬与臣服的经文。
在我们的九月是伊斯兰教的斋月,这期间白天是不可进食的。”
松赞大妙打断了少年的话,问道:“什么叫你们的九月啊?
难道你们用的日历和我们的不同?”
少年派说:“我们伊斯兰教使用的日历是伊斯兰历(Islamiccalendar),也称为希吉来历(Hijri calendar),是一种以月亮为计时准则的历法,也叫做阴历,但与中国的阴历不同。
我们以肉眼看到新月的那一天当作月初,不遵守任何既定好的日历,所以在全球各个地方,每一处的日历都是不一样的。
所以伊斯兰历的一年大致为354或355天,比公历的365或366天要短10天。日积月累下来,纪年也与众不同。我们的公元零年是按照立教日算的,即你们的公元622年是我们的元年。”松赞大妙瞪大眼睛说:“那也就是说,当每年你们数到第九次新月当空,也就开始了禁食,直到下一次新月当空。而你们说的某年某月发生了什么,其实与我们理解的时间节点是全然不同的。”少年派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是的,就是这样。”
松赞大妙问:“你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守这个斋月吗?”少年派说:“先知穆罕默德在他四十岁的时候,经常去距离麦加城不远的一处叫拉姆赞的洞穴面壁冥想。在那里他多日不吃不喝后,真诚感动了真主,于是就派光影的天使来启迪他的灵魂——一字不识的穆罕默德,开始自动书写下大量的神圣话语,这些就是日后我们的古兰经。所以我们相信,在那个月不吃不喝,可以获得灵感,荡涤灵魂,提高教众的虔诚度,增加彼此的认同感。”
松赞大妙说:“嗯,我们也经常靠饿肚子来提高自己的专注力,就是饿久了还是会出现幻觉的。嘿,你们天主教饿肚子不?”明冥摇摇头说:“有的教派崇尚苦行,自己鞭打自己、滚钉板、饿肚子,我不觉得这样能提高我的灵性或智商。”博士说:“很多宗教都有闭关的传统。我记得最早可查的记录里,描写从开始闭关到开启明视即第三眼的过程会经历十二步。在古苏美尔人的泥版里,在八千年前的记录中,这样写道:

我在第一天里陷入无尽的黑暗,没有一丝的亮光,这让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穿越这时空的屏障。
第二天过后,还是无尽的黑暗,我很努力地寻找上师们说过的光芒,但毫无希望。
在第三天,我的身体一动不动,但我的心在彷徨,这是在浪费生命还是在寻找光芒。
第四天,我仍然处于永恒的暗夜之中,我质疑我的宿命里还有让神厌弃的瑕疵。
第五天,依旧没有一丝的光,我在认真地思考,是前行还是调转方向。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时间在流逝,我被困在同一个地方。
第九天,我感到了耳鸣,那就像风一样,我感到了有蚂蚁在我的骨头里和皮肤上爬来爬去。但依旧黑暗一片找不到方向。
第十天,我想我所尝试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妄想,那些传说不过是骗人的文章,我是个傻子或已经疯了。
第十一天,一颗星光在离我不知多远的地方闪亮,而我却怎么也无法靠近它。
第十二天,我的头就好像被烈马践踏,那光刺眼犹如太阳,我被它接纳并包裹其中。
第十三天,我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景象:草的绿犹如翡翠、果子的红好像玛瑙、大地被圣洁的光覆盖,好像积雪不曾融化。
我看见由光组成的人,来到我的身旁,点亮我身上的光。”少年听着博士背诵古文,觉得好笑,乐着说:“古人们真有意思,把在林子里迷路都能写得这样漂亮。”松赞大妙突然肃然,睁大眼睛看着博士,好像要把他看穿一样。
明冥不知所以,只觉得这诗词好像和宗教修行没任何关系。
博士被喇嘛看得全身不自在,对少年说:“小伙子,之后呢?
你们还有哪些要遵守的信条?”
少年派脸色一怔说:“我叫派,这是我给我自己起的名字,请你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