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自是福来投,利名还有利名忧。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午后校园的操场上,一大群高三毕业的青年在金色的阳光下追逐奔跑,青春的脚步印在绿草地上,仿佛有痕迹但又很快消退了去。他们刚照完毕业的合影,从此感觉不再受这方天地的约束,三五成群地与要好同窗誓言着友谊、憧憬着未来,却不知这些真心实意在人生中不过云烟而已。
球场绿荫下的跑道上,一对少男少女手牵着手漫步——他俩不再怕老师因早恋而骂他们耽误学业。男孩已顺利地考上了神学院,女孩却毫无悬念地落榜了,她此刻在和男孩商量是复读还是开始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男孩与女孩都来自单亲家庭,所以俩人惺惺相惜彼此共鸣。
女孩的妈妈死于前置胎盘导致的早产大出血。而男孩被发现时,连破门而入的警察都说他还活着是上帝的奇迹。孩子妈被确定为因流产失血过多而死,当时是邻居听见婴儿的啼哭,看到门缝里流出的血,报的案。
警方破门后,发现女人原先的姿势是背靠着房门的,当时地上的血早已凝固,新生儿在那血泊中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胎盘和脐带奄奄一息。警方排除了他杀的可能,认定是意外,男婴被交给福利院照顾,并寻找其相关血亲来认养。
男婴的姥爷是酒鬼,姥姥早年因受不了这样的丈夫不辞而别,没人知道孩子他爸是谁,因此孩子就留在了教会主持的福利院。后来一个帅气的富家公子向福利院定向捐助了一大笔钱,指定资助这个苦命的奇迹男孩,要求福利院为孩子提供最好的生活与教育,并且持续到其成年。男孩被起名为明冥,寓意照亮地狱的光,没有姓的孩子自己决定就姓“明”。
男孩之所以考神学院,是因为神学院包吃住还免费,自己从小就在教会福利院里长大,那些祈祷、经文、教条自幼浸染,已无比熟悉。日后做了神父,工作和住宿都不用自己张罗,可谓一生平安。只是情爱一事,依照规定,他全部的爱与承诺都只能奉献给上帝,一生中的爱情与女人只能隐藏在黑色的罩袍下默默地忏悔。

此刻女孩牵着男孩的手漫步在校园里,她知道此生美好的时光可能已就此终结——或许当明天的太阳再次升起时,她不再是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而是为了生计奔命的社会女青年。
她的父亲因总觉得愧对前妻,十八年来持续被噩梦缠绕,那站在产房前签署死亡通知单的一幕,成为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女孩家开了个小作坊,过着底层百姓的生活,靠父亲祖传的手艺制艾绒和艾条出售。为贴补家用,父亲不时要自己进山采摘药草,晾干了出售给草药店,因此一走就是好几天。
家里的日子虽说不宽裕,但从没让懂事的女孩亏缺过什么。
女孩懂事得很早,她心疼父亲劳苦,悄悄地利用课余时间打小工,送传单、帮厨、照顾邻居家的孩子、遛狗、给同学写作业,功课因此落下了很多。
班里那几个所谓的“千金”这两年没少欺负自己,要不是“明冥”多次出面回护自己,这高中的学业能否坚持到今天都是未知。

“小艾”“小艾”,一个女生用召唤宠物般的口吻,在这对小情侣背后阴阳怪气地用假嗓叫着,引发一众男女跟着哄笑了起来。
萌茗不用回头也知道,那声音来自班花,一个自命不凡但很低俗的拜金女。她此刻正缠着“多金”的篮球队长,被一众跟班们簇拥着走来。篮球队长是另一个班里的学生,他壮实高大,是特长生,学习成绩很一般,但免考升入了大学。
班花此次也没有参加高考,听说她母亲为她选择了留学,只是大家都议论她留学的费用不知是靠什么“手段”得来的。
每次家长会她的母亲都是最让人惊艳的那个。那女人很年轻,相当的漂亮,同学们说班花可能和她妈只差十多岁。那女人来学校时总是一身的名牌,很香,笑起来胸口的两只小白兔会乱颤半天,好像要从那低得不能再低的领口中随时跳出来。
没人见过她的父亲,每次都会有不同的大叔开着豪车来接送这对母女。
其实美丽的班花自傲又自卑。她身边总围绕着那几个追赶时尚的闺蜜,但彼此间的感情很做作。她们觉得同龄的男孩们都太幼稚,幼稚到还在幻想着天长地久的真挚感情。不过她们并不介意被这些傻乎乎的小男生们追求——当礼物拿到手软时,偶尔给个香吻或激情一番,也就打发了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处男。
明冥想回护萌茗,但篮球队长带着一众莺莺燕燕和自己的哥们儿并未止步,他们一群人从小情侣间走过,把两人冲散左右,对着气恼的明冥说:“哎母骚骚瑞拉,Father,愿上帝宽恕我的罪。”这话顿时又引起他们一伙人的哄笑。班花扭着腰肢搂着队长胳膊,不屑地撇了一眼明冥,用高傲的姿态宣扬着自己的青春妩媚——她以前考虑过把这个好像有个隐形富豪爸爸的傻小子发展成自己的备胎,但这个木头疙瘩却看上了这个总是满身艾草味的蠢丫头,真不知道那呆萌女孩干瘪的胸脯下有什么能与自己竞争的魅力。
殊不知,此刻被一众美人簇拥着的篮球队长,虽然笑得灿烂,但心里却非常讨厌身边的这些人:他讨厌操场上甜蜜的小情侣们,他讨厌那些稚气未脱的同学们,他讨厌身边的这群苍蝇与哈巴狗,他甚至觉得这整个世界都很虚伪,每个人笑得都太假太做作。
就在昨天,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他的父亲给他拿来了生日蛋糕。
父亲说:“宗玉啊,知道你的生日是九月,但我要移民到国外去了。等几年后在海外站住脚了,你可以去我那里寻求发展。我和你妈已经离婚了,这事没告诉你,为了不打扰你的学业。这些年我经常在外面跑生意,身边需要有个体面的女人照顾我,你也大了,应该懂的,可你妈不懂。
我资助了你的大学,并支付了一年的学费,你要好好打球,争取拿到体育生的奖学金。”
宗玉记得那天妈妈一脸的冷漠,好像父亲只是个来家里送快递的陌生人。妈妈拿出一张照片给宗玉看,气愤地说:“认识一下你的后妈吧。你爸连当年和我订婚的钻石项链都已送给了她。”照片上是父亲和一个女人在化妆舞会上的合影,两人动作亲密暧昧。

照片上的女子戴着化装舞会的小面具,一身拖地长裙,无袖低胸的夜礼服透出胸前性感的曲线。钻石项链是限量款定制的那种,但宗玉知道把它从母亲卧室里偷偷拿走哄姑娘欢喜的不是父亲。
父亲淡然地看着面前的女人,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平静地说:
“我在海外起步需要大量的资金,这里的房子、车子、公司,我都已经出售,你们可以在这里住到九月份大学开学时。开学后宗玉你去住校吧。”
“想什么呢,走啦。”班花拉着宗玉的胳膊撒娇地埋怨着。
她的脖子上戴着那条定制款的钻石项链,只不过她始终都并没当真,只想是宗玉拿假货来糊弄自己的廉价货。
就在前些日子这项链还曾丢了几天,不想是被妈妈悄默声地“借”了去参加舞会应酬。
篮球队长一伙人闹哄哄地走远,今晚他们准备要举办疯狂的毕业派对,而班花并不知道,宗玉打算让警方认定自己是酒后吸毒过量致死的,此刻自己脖子上的钻石项链就是这场谋杀的致命绞索。
看着班花一群人走远,萌茗拉过明冥的手,发现他的肌肉很紧绷,随即安慰道:“我们毕业了,从明天开始再也不用和这群家伙见面了。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我想送你一个珍贵的礼物,你能来我家一趟吗?考完试那天,我爸就又进山去了,这两天回不来。有些东西太重,我自己一人不行,我想在你去神学院前把它给你。”
明冥也没多想,就顺口同意了,两人随着离校的人群走出校园。
第二天明冥走出艾草铺子时,手上拿着一条白丝帕,那上印有一抹殷红,是少女一生的初吻,懵懂的少年第一次知道了禁果与蛇的许多秘密。
萌茗醉了,或许是自己醉了,昨晚俩人说了许多心里话。
她说父亲会支持自己复读,但那又如何呢,大学的学费自家是拿不出的。就算日后毕业了,自己也少赚了四年的钱,女人是没有几个四年的,这四年里自己能赚到的青春钱,够很多大学毕业生干十到二十年的了。
她说的时候哭了,哭着笑,笑着哭,但没有骂世道不公,只说人各有命,自己早就认了。她说是时候步入社会替父亲扛起生活了,她不想把羔羊的第一滴殷红献祭给社会上的豺狼,那样会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太委屈。若明冥注定要把自己的身心灵誓言给上帝,那至少在每次忏悔时,可以让心里有些值得挂念的虔诚。
春去秋来时光如梭,六年后的一个午后,年轻的神父坐在昏暗密闭的忏悔室隔间内看着新出版的小说——他每天要在这里轮值两小时,守候那些忐忑的灵魂来把自己的“罪”倾诉给安慰。来忏悔室倾诉心声的男人很少,多数是絮絮叨叨的怨妇,她们周而复始地说着自己的不幸,感觉只花几块钱就能得到心理疗愈与许诺救赎,要比动辄收费百十块钱的心理医生划算太多。
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教堂也就只有这一间,老神父已经昏聩到只剩下葡萄酒与瞌睡,很长时间没人愿意来此接替他。
一年前没有关系与门路的明冥被学院分配到这小镇实习,区主教让他整顿当地涣散的民心。
小镇里的信徒很少,只有出生后百天洗礼、婚礼和葬礼时,会来几家人热闹上一会儿。周日的弥撒更是收入可怜,几个老太太来听,还都是瞌睡不断,走的时候总是忘付给上帝买面包的钱。

忏悔室的木门响,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道:“神父我有罪,我要忏悔。”明冥习惯性地回复说:“请在主前说出你的心声,放下你灵魂的枷锁。”然后隔着帘幕接着看自己的小说。
女人说:“我有罪,因为没有相信算命先生的话,我害死了一个人,或者是两个。此刻感到很内疚也很迷茫,但不知有罪的到底是自己,还是上帝。”明冥说:“忏悔的内容我们会为你保密,任何埋藏在心底的不安你都可以在此倾诉。不要相信算命先生的鬼话,那都是江湖骗钱的把戏,是迷信。只要你一心虔诚地皈依上帝,把捐助放下时,主的荣光将洗涤你的灵魂,让你不再畏惧。”女人说:“那算命的说我是天煞孤星,将会一生孤苦,天生克夫无子,最好不要婚嫁,一旦受孕就会触发命格,男人孩子都保不住。”
明冥好奇地问:“那人没说破解之法要收你多少钱吗?”
女人苦笑了一声说:“那人推演了半天,没要钱,只说想要破开这个魔咒,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不青灯古佛不惹红尘、要不做个蕾丝边斩断因果香火。”明冥好奇地问:“什么是蕾丝边?”
女人说:“那是彩虹旗下女人们间的事。”
年轻的神父安慰女人说:“不用对这些话太当真,都是些市井兜售迷信敛财的话术而已。”女人说:“那人的话语确实让我很担心自己爱的人因我而遭遇不测,所以我决定把女人最宝贵的送给他后,就放他离去,只远远地看着他,祝福他,可后来……”女人沉默良久后继续说道:“我父亲在山里遇难后,我在这个世间太孤独了。他说日后想做丁克,我想人海茫茫的俩人做个伴也好,就与他去求签,结果签上写:‘广寒宫中饮桂酒,月逐日影两相映’。当时我觉得是姻缘美满的祝福之意,也就同意了他的追求,心想反正只要不生孩子,就不会触发命格中的杀机。
我说这辈子不想要孩子,如果他与他的家人也同意当丁克的话,我们可以尝试着处处。于是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愉快的一段时间,直到那次意外。
当我打电话告诉他验孕棒上出了两道红线,他在电话那边沉默许久,然后说要想想怎么稳妥地处理这问题。当时我其实只想要他的一个支持的态度、一个果断的答复,让我感到不是自己要面对一切问题,他的沉默让我感到很委屈。他再打来的电话我没有接,发来的短信我也不想看,我想让他放下手头的所有,冲回来,告诉我:我是他最重要的,不管我怎么决定,都支持我、安慰我、照顾我。
后来他就再没给我打过电话,也不接我的电话。”
神父说:“未婚先孕,你需要为此念百遍忏悔录,恳请主对你的宽恕。Hawwah当年在龙的引诱下,偷看了带有苹果标志的上古文明记录,从此不肯面对‘上地’展露自己的下体,还教唆Adama看成人影片,模仿男女之事,引发‘上地’的震怒,因此惩罚龙族离开伊甸园,又把Adama与Hawwah赶入普通市井城镇生活,和那些普通百姓混居。从此有了受孕分娩之痛,体验丧子之苦,不能再通过克隆迭代生命。
你不能把自己受孕这事归罪给慈悲的主。但主会爱你依旧,并宽恕你的无知。”女人接着说:“起初我也认为他就是个渣男,一周后我气愤地拿着验孕棒去他老家想找他的父母理论,询问他躲到哪里去了,我想讨要个说法。
可在他家看见的却是灵堂和遗照。他的邻居说他出了车祸——驾驶时走神,却速度过快,没能避开前边突然减速的大货车。我进屋给他点了蜡烛,和其父母说自己是他在城里的同事,没敢和他父母说那天是我在电话里骂了他许久,让他想办法去。更没敢说自己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血。
我还年轻,谁头婚会娶一大一小呢?我的工资养活自己都难,未婚先孕肚子一大恐怕连现在的工作都做不下去了。就算咬着牙生下了她,我怕都没奶水把她养大。而那天煞孤星的诅咒,我与孩子或许只能留一人在世——我妈妈就是死于前置胎盘早产的大出血,我这个也是前置胎盘,而且我的血型和妈妈一样稀有,所以一旦大出血就必死无疑。
你说我是留还是不留呢?”
年轻的神父沉默了许久后说:“愿主宽恕你的罪,我们都是罪人,因与生俱来的原罪缠身,才会来经历这世间种种。只要你虔心祈祷上帝的护佑,它一定会满足你的日常所需。你看那花鸟不曾忧愁衣食,也未曾囤积财富,日常所需上帝都会赐予它们,更何况我们呢。”女人凄惨地冷笑说:“我欠了他家一条命,我不想再欠一条,我用我的命换,还给他家一个孩子好了。
明神父啊,六年时间,您是学傻了还是在装傻,草为能开花而在地下丰满了球茎,鸟为能振翅每日天明就要开始觅食,还不说要如何小心天上的猎鹰与林间的蛛网。
上苍有好生之德,但只生不养,各安天命,这倒是和我一样。
上苍在我出生时就为我排下孤星命格,此刻却要我去求它的宽恕,好可笑,好可笑啊!我看你穿上了这黑色的罩袍,住进了高大的殿宇,每日花用着无知者的供养,我以为你此刻能说出怎样睿智的话语,没想到你学了六年就只会在这儿说这些片儿汤话吗?你太让我失望了,明冥。”
女人情绪很冲动地猛然推开小木屋的门,冲出了忏悔室的密闭隔间。
留下错愕的年轻神父独自纳闷:自己在对话里,都是按照流程说的啊,没说错话啊!那女人的声音好熟悉,她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