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三藏不可穷,渊深七浪境为风。
受熏持种根身器,去后来先做主公。
金顶观后山的翠帘洞中,大师兄笑盈盈地看着一脸恍惚错愕的二师弟。随从小六子用手在人合眼前晃动,好奇地问:“师父,你怎么了?吃块蘑菇炖鱼,至于激动成这样吗?”人合的身体慢慢地恢复知觉,就好像一盆水浇灌入海绵一般。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在充盈这副皮囊,体内的神经系统在自检并恢复功能:内脏正常、肌肉正常、皮肤感官正常,视觉开始聚焦,听力上线完成,口腔里感到味觉和食物的残渣,自己的右手悬停在半空虚抬着,手里拿着筷子。
这是一处石洞……眼前的两个人……对面的是……记忆上线,开始检索:时间轴对齐,自动校对最后的记忆存盘点,逻辑在记忆完成自检后,开始快速比对面前两个人的脸,然后判断和自己的关系。
人合清晰地记得,自己好像在这洞里,在这石桌旁回神过一次,不过那次桌旁好像只有这个大师兄,没有这个叫六子的随从。是他刚才出去过,还是自己处于一个剧情不同的平行位面中?或许现在只是自己临死前的记忆错乱、一种未了心愿的幻觉?或许之前的一切才是幻觉,此时此刻反而是真实?
桌对面的大师兄“天下”看着人合逐渐恢复意识清明,小心地问:“怎么样,我这林夕丹的作用还说得过去吧?可曾想起些过往的前尘经历?希望这次我没白忙活。”人合眯眼看着大师兄,疑惑地问:“你说这次……我之前来过?
吃过你的林夕丹?我此刻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
“天下”的微笑变成了欣慰开朗的大笑,自己给自己斟酒,然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成了!你能问出这话,我就没白忙活!不易啊,师弟,我都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终于成了!”说完又自斟自饮了一杯。
人合此刻就好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这个大师兄——他的人话自己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看来自己是真的要死了,脑子已经彻底乱了。他用左手摸摸自己的肚子——没插着那柄透心凉的神兵利器啊。右手上的筷子有明显的质感与重量,嘴巴里有鱼肉的余香。想想自己在灵界几千年里好像都没有吃过鱼了。
等等,几千年……是这林夕丹的一梦瞬间中,我经历了几千年,还是我刚回忆起了之前几千年里的往昔记忆?人合赶紧闭眼,皱眉回想着刚才那鸯儿的一剑。她现在还被困在那亚空间中吗?或许她的所有一切经历都是自己的一梦?那我真的去过或曾经去过灵界修行几千年吗?我真的超度过鸯儿,并引领她完成过自渡吗?
[插图]各种相互冲突的记忆碎片,与自己此刻脑海中此生的记忆相互交织成平行记忆,而这相互平行的记忆里,自己好像干过这个,经历过那个,又好像全然没有。同一个时间点上,有多个全然不同版本的经历记忆,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呢?或许此刻当下的一切也都是假的,我还是在一层幻梦中?那我要如何才能脱离出此层幻梦呢?难不成要再“死”一次!?
人合突然明白了隔阴之迷对大多数角色是极其必要的,不然多版不同经历的相同角色人生会在记忆中导致逻辑链上的错乱感,并让当下的这个自己陷入很虚无的不真实感中,无法锚定自我意识焦点、构成有效的意识思维。
“不用想了,二师弟。”大师兄说。然后指着桌旁的小六子说:“这个家伙之前没有出现在你的实相中过,不过来了就是缘分。刚才他说,他吃了鱼后回忆起自己曾叫三元,过去是咱家老三的徒弟,很有出息的那种,还上过天界中修行了几千载,可惜资质愚钝没有什么认知上的突破。好在你突破前,告诉他日后来此可做你的徒弟,所以他就又入红尘,一路跟随你来到了这里。”人合仔细打量左手边这个调皮的瘦猴,记忆里他确实与自己一小长大,一同上山;可说他是那自己记忆里的黑铁塔三元,这形象上差距也太大了吧。
“你是三元?”人合不可置信地用筷子头指向一脸雀跃、很浮躁的随从小六子。
小六子一脸真诚地拼命点头,还说:“你在金顶上已经说了要当我师父的。在灵界我照顾了你几千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每次都是我给你补窟窿擦屁股。你现在得了道,成了真人可不准耍赖反悔的。”人合皱眉说:“你过去不是老三‘地上’的徒弟吗?这改换门庭的事,也不是我就说了算的啊。”小六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忙说:“这次我可不跟他混了,到最后连粥都喝不上,三天饿九顿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人合正色看着六子:“那你不是也得了机缘,飞升入了灵界?
怎好在此处此时编排三师弟的不是。”
小六子说:“这里的故事就多了去了,一时半会儿也跟你说不清楚。反正这次我认定你了,就跟你混了。”天下说:“二师弟,你倒也不用在此时纠结这些门内小事,既然此次你成功突破了自身瓶颈迷障,那最好尽快冲击自己的第八识与第九识,并完成第八脉轮和第九脉轮的开启与运作平衡。你可就在此处闭关,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过会儿回金顶复命,让三元在此处给你护法即可。”
人合好像在琢磨什么,反应总是慢半拍,过了少许才突然回神过来,上来就问出一个很荒诞的问题:“大师兄,你是人吗?这是梦吗?我要如何才能确定当下即现实呢?”大师兄的笑容慢慢凝固,然后一脸严肃地说:“师弟啊,看来你要走过的心路还很漫长。如果你还在思考这样的问题,证明我高看了你此刻的境界。在那石床上有一本佛经,你闭关时,倒可翻看一下。师父说你日后会成为紫微星君,或许是他老人家高估你了,但希望不是。”人合好奇为什么自己的一个问题,让大师兄如此失落;更好奇道家密窟中,怎么会存藏着一本佛教经典。师兄之前说的第八第九脉轮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从会阴到百会不是七个核心点吗?那第八识、第九识又是个什么鬼?
人合发现自从自己意识恢复以来,所接触到的信息都始终无法串联出清晰的逻辑意识链来。太多的陌生名词和相互关系,让自己很头痛。更奇怪的是,为什么大师兄不肯直说这是梦境还是现实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呢?
大师兄好像没有兴趣和人合掰扯真实与梦幻的区别,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让人合看管好自己的丹炉,就径直朝洞口走去。
“我去回禀师父,你已从道教迷境中脱身出来了,还带回了三元这小子。不过看来你最关键的问题还是没能搞明白。不过后续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了。能否三花聚顶破独影、五尘褪去登九天,就看你小子的造化了。”人合赶紧问:“什么意思?三花是什么,怎么上九天?”
大师兄哼着小曲,人已步入洞口的光中,化为虚影。
“都在书中……”一个似有似无的回答,好像是风,又好像真听见了……
“师父,师父,我去收拾咱俩的东西,看来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了,今后你还是叫我六子吧,习惯了。砍柴烧饭打扫的事都不用你管,只是你要多和我念叨念叨你琢磨出来的东西。”身边猴子一样闲不住的三元,谄媚地笑着。
人合此时认真地端详山洞内的各种东西,最后眼光落在了石床上当枕头的一摞书上——看来自己想要寻找的答案,都藏在这些文字里。
山洞分内外两层,外间是丹房,内间是闭关房,小六子收拾好内间就去了外间,他准备日后住在那里。人合盘坐到石床上,顺手翻阅那一摞被大师兄当枕头的书,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佛门经卷。
只见书名上写着《大梵天经》,然后是中、下两卷。
人合翻开首页,只见开卷写道:
观佛眉间,观佛顶髻,七脉通则七识明,人性与神性交。顶轮之上亦有密中密,曰“梵穴轮”,高顶轮又二寸,能与三界虚空合。打通了梵穴轮后再六寸,可修持到Mahāyāna境界,灵智心意可与大梵天合一不二,视一切为我,我与全然不再有分。
三本书下边有个小薄册子,书名是《中黄督脊辨》。人合翻开,只见每一页空白处都有大师兄用朱砂蝇头小楷写的批注,显然是在对比佛道两家登顶路上最后冲顶阶段法门上的差异,并且在对比的地方还标注出了各个认知点的关键。
最后一页上赫然写着大师兄的一句感慨:
万法归宗,名相各异,本是一家,一通百通。
人合决定先重点看大师兄总结好的笔记。他想这样或许能先在提纲挈领方面对佛教的语境有个相对体系化的认知。他发现大师兄的笔记很有意思,是按照数目字排序索引的:
一体、二元、三藏、三境、四种意识、五识、五蕴、六根、六尘、七脉轮、八风、八识、九转归真。
翻看第一页,赫然写道:
本自一体归于一处,颠倒梦想天地二分。
若能不二便能不迷,若求不迷仍是二分。
这什么东西啊?怎么看也不像是佛经啊。看来是大师兄给自己写的警语。
又翻一页。
三藏篇:
世人多说三藏是:经、律、论。或许这是对世人而言的,对于佛陀来说,它的三藏是什么呢?正所谓(能藏、所藏、执藏)。世人修的是顶轮以下的七脉轮,而鲜有人知第八、第九层的秘密。这才是真正的密宗大成法门之所在,真正的三藏就是入此门的钥匙。
三境篇:
一、性境;二、带质境;三、独影境。
性境者,意识受此角色肉身的眼耳鼻舌身所感五尘而辨五识,此乃初心取境,未有分别,故名“性境意识”。
意识把自己正在演绎的角色当真,进而把角色五感所受当真,于是因此有了分别心,在方圆长短好恶得失间有了在意。入迷于对尘相的分别心中,故名“带质境意识”。
本体神魂与角色内心这两者,闭目可见,塞耳可闻,肉身不动也可腾跃千里,可感非此角色境域之相,不与肉身五识同缘,而独缘于灵界法尘,缘过去、未来种种平行变相,缘空华水月等相,故冥想所见、睡梦所见、灵觉所见之种种相,多与本域中所谓实相无境可对,故名“独影境”。
【性境】
一切被自己认为是客观现实的五感所触之物相遭遇。
【带质境】
由角色的头脑判别后,认知为的真相。杯弓蛇影、道听途说、疑邻窃斧等都是角色我头脑加工后的自我实相。这一实相构成了角色正在生活的自我世界。每个人的自我世界都是由自己的记忆构成的,而自己的记忆基于现实,又与现实其实无关。
【独影境】
这是源于角色心与内在神魂的意念妄想,由意识无中生有变化出来的“意”境影像。在这“影境”中所显化呈现出的一切,都是内在自我一念所生。实无本质,仅为影像。灵界中的种种天堂、地府,都是这第六意识之妄想分别而变出的幻影。
此境有三种随心:
一、性随心,所历之境与能缘所愿之心是同一性。
二、种随心,所历之境与能缘之心同一种子而生。
三、系随心,所历之境与能缘之心系属同界同系。
人合懵了:这是什么黑话啊,自己怎么看不懂在说什么呢?
前后翻书看了老半天才明白,这都是佛教的专属名词。
说成大白话就是:你在冥想、睡梦、意识出体时,游历过的各种跨维度实相并非是随机穿越过去的,你之所以能与会经历它们,是因为你与那一实相产生了意识同频吸引,你与那个故事相互兼容。比如整天提心吊胆的人就梦见被恐怖之物追杀,色心欲动的就在冥想时看到色鬼艳舞,贪财之人总感到财运临头。这就是你的心性所向决定了能缘所愿之幻化。
平常所思不遂、所欲不得、压抑在心底的不甘如果,种种念头会成为“种子”之后化生成幻境让自己得以经历。当然那些自己没能通过的人生功课也会成为这样的种子,寻找时机再次显化。
这能缘之心其实就是自己可承受的、想历经的经历,如果幻境中的情节超出了自己可承受的能力,就会从幻梦中惊醒过来。所以生成幻境的基本原则一般都是让你所经历的课题,其难度是在你能承受的范围内,不会给文科生考理科的知识点、给道士出佛门的公案难题。
人合感叹道:“人生一梦,梦中人生,灵界中的种种经历,这里或那里的各种平行历经,都是幻梦一场场。怪不得当我问大师兄此刻可是现实,他失望拂袖而去。自己已修行数千年,经历百余世,历经三界中的两界,居然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我要是大师兄多半也会很无语吧。但凡有相皆是妄想,我居然还在辨别是否真实、现实与否,这般二分心确实可悲又可笑啊。”
人合感叹许久,继续翻书,看到往下是三量、三性、三受、三界等内容。书中夹着一页薄纸,在纸面上大师兄写满了自己领悟到的备注笔记,其中大体内容是他对八识作用的理解。
人合注意到大师兄用朱砂笔写的重点是:
入胎出世到离世其间神魂所用角色的头脑认知,随此角色经历的故事线而形成该角色的第六识,也就是角色头脑中的自我意识。修行人与凡俗世人的差别在于可以开启第七识即心识,这是步入内在自我的门户,由逻辑推理和世俗成见的层面,步入到了心理层面与自我本体的外在认知。
不过这第七识还只不过是本角色人物的心理活动与情感认知,它既可以成为通往第八识的门户桥梁,也可能成为阻隔认知升华的门神,让很多修行者止步于此,把心识当做内我看待,把当前角色当成我看待,续而在生死两境的虚拟亚空间里来回往复形成轮回。
修行成大德者,可突破第七识进入第八识,了知到:
身不住于心,心亦不住身,虚妄取异相,大种无差别。
心中无彩画,彩画中无心。然不离于心,有彩画可得。
彼心恒不住,无量难思议。示现一切色,各各不相知。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
角色之吾心并非神魂之吾意,两者差别在于始入胎前。排布生命体验的是第八识的本真神魂神识,而生命中让自己每日造作的是角色的第六识,身死后让自己经历冥界、天堂、地狱甚至因被不甘如果牵引,不肯回家,又入轮回的却是角色之心识,即第七识在起作用。很多修行人就被自困于第七识中,数万年不得解脱。
德道之人透过观破心魔屏障而与自己本真神魂相交,借灵觉认知到第八识,慢慢学会分辨头脑思想、心愿所向与神魂所期之间的差别。觉知理解到入世初心、本源所归与志趣所向。
故称明觉者或觉悟者即佛陀所是。
在第八识后,我窥见了天外有天,暂且叫它第九识境界。据我观察,神魂本真之我还不是彻悟之究竟处。第九识涉及到多重自我构成的一个自我体系,我不知道应该叫它或它们什么,也许说是我们更准确些,因为它们都是我又不是我。而这个由我们构成的自我群体好像又隶属于更大的自我群体之中。我没能继续深究下去,因为如果意识升华到那一频段上,就无法继续维持当前这一角色在此境中的继续显化。我会因意识超频而虹化成光。
我且叫这第九境界为“全然”好了。它作用的位置在头顶上一臂高处,成曼陀罗花之光晕旋舞。
打开第七识后,你会得到三花并蒂莲绽放在头顶;打开第八识后,你会在脑后展现出金色的坛城之光晕自旋;打开第九识后,意识圣光会如大日如来般光彩不可直视。

人合被纸片上几行小字震撼——他本以为自己的道行修行至今已是佼佼者,没想到此刻的自己在浩渺学识前不过是个高中生而已!他开始觉得手上的这几本书相当有分量:原来自己固有的宗教门派观念,阻隔了自己对全然的认知。在对全然的解读中,每个体系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视角,并说出了一部分真相。就好像道德之学和道教是两码事,这释迦之学原来和佛门也是两码事,看来自己因过往厌弃宗教之徒的种种行径而错过了原教义中的好东西。
人合起身,焚香、礼拜、正冠、端坐,很郑重地开始认真研读面前的经卷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