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 章高贵的卑微

在天难做比翼鸟,苦命鸳鸯各自飞。

冥冥之中难安寝,欲借主家护周全。

大捷,大捷,八百里加急军报让龙颜大悦。听闻大将军中箭,皇上表示甚为关切,恩赐大将军晋升为王,并世袭王位,归朝后家中养伤,无需上朝面圣,又赐金银绸缎,并赐婚,令过往辅政大臣的长女,嫁给凯旋的将军。

皇上今年十八,从十二岁登基以来,内忧外患不断。这辅政大臣依仗先皇信赖,各种掣肘自己的妙思,皇上对他早就怀恨在心。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大将军在边塞一呼百应,虽然抵御了蛮族侵扰,但其功高震主,让小皇上很是担心。

随军报回来的还有眼线密报:大将军中箭在两腿之间,伤势凶险,就算痊愈也与宦官无异。

小皇帝虽治国无才,但嗜好蔫坏恶搞。之前有辅政大臣的制衡还不敢怎么嚣张,此刻大权在握,本性就彰显出来了。

救王爷回营、给王爷治伤的几个人,在返京的路上都神秘失踪了。家属拿到不菲的补偿金,据说是王爷归朝的路上,蛮子为报兵败之仇搞了突袭,王爷的亲卫与随行军医在夜袭中殉国,尸身就近火化了。这些人是为国捐躯的。

边疆大捷将军返朝,首辅嫁女张灯结彩,百姓欢腾夫君归家,洞房之中新人泪面。

嫁入王府的首辅长女被许多人嫉妒了多年,甚至猜测军政合璧王朝会变天,可是没想到军功彪炳的王爷回京后深居简出,托病卸去军权,很少上朝;而首辅相爷更是醉心书画丹青,还新纳了一房小妾,动不动就托病在家享受生活。

军政两名大员如此怠慢朝政,大家议论纷纷,可皇上却对此不闻不问,甚至默许两可。朝中阿谀佞臣深受皇恩,更是乐得无人掣肘,在朝堂上拉帮结派,哄着皇上怎么开心怎么来。

话说王爷归京回府大婚后,与王妃感情甚好,就是迟迟不行周公之礼。几年下来,起初嫉妒王妃的一众诰命夫人,开始各种说小话,嘲讽笑话王妃无能。眼看铁帽子王多年无后,一些望族开始跃跃欲试,想把自家闺女送入王府,日后母凭子贵,家族也好有个依附照应的靠山,毕竟世袭王爷这个名头实在是太香了。于是各方势力托各种关系登门提亲,那是络绎不绝不胜其扰。

起初王府的态度只是搪塞应酬,可慢慢疯传:不是王妃不育,是王爷无能。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下,各种编排成为茶余饭后女人们的最爱。

王妃于是和王爷商量:​“如此下去也不是事,自己和王爷同床共枕这些年,身子也不见动静,多半是自己的问题,请王爷另择良配延续香火。​”王爷说来也是奇怪,他自打征战回来后,性情大变,并不觉得失去了裆中物是什么塌天大祸,反而起居作息、生活习气自然流露出很多女子特质,更是与王妃相处得有如闺中姐妹。

府中老人纳闷王爷的变化,但也不敢多言议论。

再说王妃。她本是闺中千金,未经人事,更不知男人当有之勇猛雄壮,出嫁后看夫君下体与自己相差无多,自觉天经地义本该如此。多年不孕,娘家问起,她说夫妻美满,同吃同枕,夜夜赤膊相见。外人自不好深究多问细节,请来了个欢喜佛供养在屋内,早晚一炷香,半年多也未见成效。

一日王爷彻夜未归,宿于书房。贴身丫鬟回禀王妃说:​“王爷一时兴起,睡了个书房里伺候的丫头鸯儿,那妮子自幼入府,是舞团里领舞的。​”王妃叹气说:​“男人难免三妻四妾,这些个丫头调教多年,便宜了外人不如归了自家,至少知根知底的,日后也好管束。

且看王爷是一时兴起还是自有打算,既然已经坏了姑娘的清誉,自当给个说法。日后且看王爷的态度,是给那妮子些银钱打发出院子,还是升为通房大丫鬟,就近伺候着,省得让下人们说出碎嘴闲话来。​”

王爷第二天醒来时看着怀中的温香软玉,自是一惊:昨夜自己看书饮茶,怎么就闹出如此荒唐事来。看那女子哭得凄凉真切,心头一紧,不由生出爱怜,好言相劝许与富贵,安抚情绪。

这一荒唐事本只有几人知晓,可很快各大望族就都先后听闻,上门提亲之人陡增数倍;还有公子表示爱慕这领舞的鸯儿姑娘——大家主们都怕这筹谋已久的联姻之事被这小丫头给搅黄了。

为抢占先机,不让这婢女先生出是非祸种,朝堂上风云起,利用派系之争胁迫这闲散王爷站队,又有那智囊说客为王爷出联姻纵横之谋,送来偏妃人选,好顺利化解此次危机、平衡各方势力。京城里波谲云诡的一个月以王府迎亲告终。可让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喜堂上却有两位新娘。偏妃密报给娘家的消息说,那个叫鸯儿的已有身孕,需尽快消除隐患。

鸯儿有孕的事,王府并没避讳,之前指点王爷不是男人的种种传言,不攻自破。可被家里调教多年善于床事的偏妃却惊讶地发现,王爷有蛋无鸟,自己根本无从下手。她懊悔不已却又不敢声张,一来自己会成为笑柄,二来家族得知自己是弃子,也就不再会善待自己的娘亲兄弟了。

偏妃装作好姐妹与鸯儿日日相伴,有心无意地询问王爷有何隐秘手段行床榻之欢?同时每日下药在茶果糕点中,剂量不大却目的明确。

鸯儿的身孕让王妃委实落寞了些时日——看来还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日日伴君不如那一夜风流。好在也算是有后了。

这鸯儿身份卑微,又是家奴,自然事事要听自己的,钳制这对母子,自己也好日后抗衡刚入门的年轻偏妃。

结果鸯儿从三月起就开始流血,太医们各个束手无策。一方面皇上不想让王爷有后,一方面各大家族势力也在背后发力运作。后来幸得都城名医与金顶大师联手救助,才算保住胎气不散。

名医与王妃说:​“这是有人暗中用毒,毒入脏腑。若保母可选泄血之法祛毒,但腹内胎儿也定然会化为污血;若保胎安宫,孩子不会有事,但半年后毒性会侵入骨髓,孕妇产后生死之数恐怕是在五五之间。​”

王妃嘱托名医顾全大局,以王室血脉为重,誓言若鸯儿不幸没能熬过来年,她定然会照顾好小家伙,将其视如己出。又嘱咐名医:王爷今日忧心此事日夜难眠,这中毒之事涉及家宅后院、国家朝堂、士大夫势力纷争,不可再与任何人提起,也不要让王爷知道。对外只说是女子自幼体弱,气血不足所至胎气不安。

名医会意,告辞而去。王爷一心想要护得鸯儿母子周全,至于那腹中孩子到底出处为何,其实并不重要。小家伙的出现,让平素里外人对自己的种种议论得以平息。王爷心中盘算,在孩子出生后,为鸯儿在府内立个身份,日后全力培养她的孩子,让她得享荣华安康。

为了能保母子平安,也让自己清净几天,依照王妃的建言,让鸯儿住在一处独立小院里,加派门卫,没有王命,内外之人都不得随意走动、互通暗渠。另外责偏妃为鸯儿母子念经祈福、斋戒荤腥,断绝男女大欲,直到世子顺利出生后满月为止。这可把偏妃气得够呛,在自己屋里撒泼打滚,折腾下人。

其实这偏妃也是个苦命的,她确实是家中长女,但其母地位卑微,靠心机手段和床笫鞍马功夫一步步登堂入室,可却不真被自家老爷与夫人看重。要不是母亲为老爷诞下一子,今日人老珠黄姿色不在,恐怕当下的光景会很是凄凉。

母亲一心指望小弟日后能给自己撑腰,分得家产,好让自己安度晚年,于是安排闺女嫁给王爷,好给儿子提点铺路。自打有了这个计划,每日让没出阁的姑娘喝汤药、练手段、学功夫,务必过门后,让王爷没有精力再顾及其他女人,尽快诞下王府长子。

起初姑娘听说这王爷是个没用的废人,一百个不乐意;可后来传闻王爷酒醉欺负侍女,这打消了她的顾虑,心想:只要你是男人,老娘我就有手段收你做裙下之臣。可她没想到的是,过门后,这王爷不按常理出牌,自己的百般手段却对他根本没用。而且他兴趣怪癖:自己的清白之身是被一只玉杵捣破的,回娘家抱怨时还被妈妈骂连床上这点小事都搞不好。

她恨那个被王爷性侵了的卑微丫鬟——她让自己的婚礼变成了一个笑话,现在她还有孕在身,搞得自己好像是个没本事的一般。回娘家省亲时被妈妈骂,被家主数落要挟。本想着搞掉那小贱货肚子里的灾秧,然后自己再发力笼住王爷,可这妮子实在命硬,身中奇毒还能保胎不掉,御医们袖手旁观居然不死。反而自己被王爷敕令幽闭,吃食用度减半,还无法近身伺候王爷。若自己不能达成主家的谋划,日后自己与娘亲、弟弟的日子恐怕就要难过了。

此刻的王妃内心是复杂的。她清楚这新入门的妹妹可不是表面上那般柔弱甜美好相处的——她太会装热络与可怜,实则工于心计,且为达目的是不择手段的。自己若想维持府内太平与自己的地位,就需要有个子嗣傍身。那被王爷临幸的女孩此刻中毒,生死有命,就算日后毒发成了冤魂,也计较不到自己头上。

王妃不愿后院里莺莺燕燕的,可又不好公然反对王爷娶小,娶来了,养在那里安分着还好,闹出各种是非来,还不是自己难做。

与此同时,王府内院中,同样辗转反侧之人,还有王爷与一个小伙计——王爷想着的是怎么能照顾好鸯儿和这小妮子的孩子。他知道那夜之事大有蹊跷,但此事说来自己方方面面都是最大的受益者,若是计较起来反而徒生事端。只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若哪天日后的世子听闻到谁说出些什么短长来,小了说是一场家庭风波,大了讲会是满门抄斩的欺君之罪,到那时不但护不住这对母子平安,还会搭上一府上下里外百十口人命。

这个鸯儿平日里和府上的一个小厮卿卿我我,虽然掖着藏着,但见到的人也不止仨俩。她若在府上荣享安康,必然会和那情郎哥哥眉来眼去;单独把那小子打发出府,日后鸯儿与孩子怎么讲说更是不可知不可控的。思来想去,一时倒也没有两全之法。当下只求鸯儿能熬过这十月孕产之鬼门关。

睡在大通铺上的鸳哥哥,近日听闻鸯儿因出血叫了好几趟太医,内府好一阵乱腾才控制住事态,心里非常惦念鸯儿。王爷在门口加派了侍卫,自己无法找理由靠近那小院,心里七上八下百爪挠心。自从鸯儿用了美人计投怀送抱,保住了偷情致孕之事不东窗事发,自己就没睡好过。尤其是王爷与鸯儿走红毯、夫妻对拜时,他恨得拿自己的拳头捶墙,骂自己不是个男人。他不怕被家规严惩,但怕日后再见不到鸯儿,或自己出事后鸯儿伤心再加重病情。

一院子的人各有心思,各有得失计较,就这样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直到鸯儿产子后大出血、生死未卜时,王爷却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写着:

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李代桃僵、无中生有。

抛砖引玉、笑里藏刀、隔岸观火、趁火打劫。

字体与纸张一看就是路边摊书生代写的,可到底是谁想表达什么呢?

王爷脑海里把家里家外可能之人逐一想了一遍,发现人人可疑。从枕边人到各方势力都不可信。此事毕竟纰漏甚多,对方又肯定已经拿到了某些实锤证据。当务之急是平衡各方利益,不让这母子俩打破当前微妙的各方平衡。

王爷思前想后,觉得还是送鸯儿出府避避风头,把自己怀疑的那个小子也一起打包送走,省得夜长梦多。就算日后有人在朝堂上搬弄是非,自己也好有闪转腾挪的运作空间。

金蝉脱壳,假痴不癫,空城计,走为上计。王爷吩咐准备车马,送人出府,同时通知偏妃,三日后可以停止斋戒祈福,恢复日常饮食,并可准备侍寝。当务之急是先要暗中排查这封信的来历,好提前锁定暗处要挟自己七寸要害之人。

一周后,匿名信的出处还没能查出眉目,那送鸯儿去农庄休养的内院嬷嬷却先跑了回来,只见她狼狈不堪,头发散乱,多处带伤,哭啼啼地说道上遇到了流匪,对方人多且功夫了得,毁了马车抢了财物还伤人性命。她拼死与恶人抵抗,可被打晕了,再醒来已找不到姑娘。不知是被绑票了,还是杀害了。

王爷立刻派人到事发之地盘查,怕这是计中计,不敢惊动官府。期盼只是流民闹事、山匪绑票,用些手段钱财也就可以赎回鸯儿。可数月过去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更没哪家“绺子”来信索要钱财。王爷心急如焚,为此大病一场。病愈后,开始刻意疏远小世子,对偏妃恩宠有加,还多次请美俊道士来家里内府常住,设祭坛于偏妃院内,只为祈福求神仙保佑早得贵子。

鸯儿之子认王妃为亲妈,王府上下严禁谈论其身世生母。孩子自幼享受富贵,饱读诗书,聪颖过人。可王爷却不怎么喜欢他,表明态度,独宠偏妃之次子。对这个出身存疑的儿子,并不用心栽培,甚至多次表示让他出去历练,从军也好、游历山河也好、修真悟道也好,就是不许入朝从政,日后也没王位可继承。

偏妃在俊美道士的祈福声中,孕得一子。王爷老来得子,对其甚为宠溺。偏妃母凭子贵得意非常,其母家也因此受益良多。偏妃受孕生子,彻底止息了王爷无能的传言,更让家中长子的地位不被猜忌评说。

只有王妃知道,王爷暗中多年记挂那个叫鸯儿的女孩,更是很在意她的儿子。知道国家已经风雨飘摇,朝中云波诡谲,谁成为名义上的世子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王爷越是对鸯儿的儿子不在意,这孩子日后可得个安稳周全人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果不其然,数年后因天灾人祸相连,世间动荡,民怨沸腾。

灾民暴动下,皇帝南巡,王爷王妃偏妃殉国,承续王位的偏妃之子,在城头上随王爷力战身亡。

没人知道王爷的长子下落何方。有人说那孩子早年上山修道,现已成了神仙;有人说他早年从军,死在了大漠戈壁;也有说是他死在乱民之中,尸骨无存;还有人说在郊外看见过他,疯癫散发,蓬头垢面,哭哭笑笑。

不论如何,城郊却有一处无人祭拜的孤坟大冢,是皇上为褒奖王爷拼死守护京都全家殉国而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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