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合梦入大朗乡,娇娘已是老珠黄。
稚童堂前欢声戏,且问今朝是何朝。
大朗起身下床,走到铜镜前,看着自己老迈的身形,斑白的头发,不再俊朗的面庞,叹息道:“老了,真是老了,人也贪睡了。昨夜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你们都先后离我而去,一切都付之一炬。”娇娘也随着走下床,来到老爷身后,看着镜子里俩人的身影说:“大朗不老,还精壮着呢。我们不都好好的就在这里!
梦里的东西怎的可信,那都是反梦。你一定是又记起了早年间的那场动荡,好在我们住在这山沟沟里,没被波及。那年你家的王府被反军洗劫,老王爷和二弟拼死殉国,老夫人、三夫人、小王妃自缢殉夫,王府被焚毁。定然是那件陈年老事,又被你梦到了。
大朗,今天大年初七,就别想那些过往了。你看当下儿孙满堂的多好。洗漱一下,郎中还在华堂候着呢。”八天后…..
正月十五月圆夜,家家户户挂花灯,状元府早就改成了王府——自打老王爷一门忠烈殉国后,往年的状元郎被迫世袭了那铁帽子王,当了本朝最懒散的王爷。他不问朝政,不管军队,偏好作画写诗,这闲散王爷倒是让而立之年的皇上很欢喜——朝堂上少了个掣肘又无法剔除的政治势力。
华灯初上,家家户户点燃彩灯,街道上也喧哗热闹了起来,可王府今天却挂出了白灯笼。路人侧目议论,只听大院内和尚念经,道士祈福,府门紧闭,白绸悬梁。
内堂里,玉儿掉着眼泪努力安抚着主家夫人,一双儿女带着孙儿孙女在灵堂守孝。儿媳在儿子耳边轻声念叨着如何进京报丧,如何接替王位,如何规划王府房屋使用,如何支配库银,如何防着小妹争夺家财……絮叨得孝子烦了,低声叱喝于她,她委屈地起身愤然而去。
内屋里,老太太呢喃念叨着说:“我以为他今天又是贪睡,昨晚还好好的,说着今晚带孙儿们去看灯,谁知怎么也叫不醒他了。这个挨千刀没良心的,说好的他要先送我走的。这个没良心的,这个没良心的,走就走吧……一句招呼也不打,连句道别的话也没留下.…..”
虚化的人合此刻在灵堂外的小跨院里,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女婿——俩人在算计。这个女婿是个很有野心的,女儿也是欣赏他上进的品性和不服输的性格才跟了他。婚后小伙也真是拼,多年在边关,从一个都尉已经做到了副统领。很难说有多少是他的才干,有多少是大家给王爷的面子。记忆里他对自己一向是很恭谦有礼的,但他与长子的关系一直很微妙。
说不上不睦,但两个男人间暗自较劲。
儿媳是阁老的次女,是个多事又很有性格的,从小习惯了大宅门里女人间的种种是非计较,加上其母与主母争宠多年,她的童年过得很是艰辛。大朗与娇娘本想着她嫁入王府成为小王妃后,应当心满意足,可这些年来家里的种种是非背后都有她的身影。
作为大朗的魂体,人合看着一院人等各有心思,不禁叹息。
自己尸骨未凉,一家人已经各有算计。明月当空,可宅院里暗流涌动。人合很想去安慰在悲痛中的爱妻与玉儿,可眼前的景物快速地雾化,然后消散如烟尘。自己突然又再次置身于虚无空间之内,眼前是由无数光带光丝构成的命运洪流矩阵体系——自己刚从一条较为明亮的支流中被淡出。

一生往事历历在目,生生往事交错纷杂。看着父母、爱人、孩子,死了又生,生了又死,自己在其间生生死死地进进出出,不觉得有些好笑:世间我非真我,世间你非真你,世间事往往复复,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世间人来来去去计较着得失利益,可梦醒时皆两手空空……“师弟,师弟,你发什么呆啊?怎么不动筷了?这鱼凉了就不好吃了,这炖鱼的蘑菇只有趁热吃才没那苦味儿。”有个什么声音飘荡在虚空里,好像是画外音,找不到源头,自己仿佛好像还有一个肉身在某处,自己能明显地感知到他的存在,但一时无法聚焦定位过去,只觉得他举着筷子在发呆,嘴巴里还有没有咽下的食物,一切好像被定格在了某一帧中。那个自己,下意识地又夹起一筷子鱼肉,送入口中。
瞬间人合只看见自己所处的虚空某处,突然鼓荡起来,一个透明的能量泡快速地在那里变大,然后砰然爆裂开,一股能量脉冲波朝四面八方迅猛激荡扩散,转瞬就来到自己眼前。
自己就好像是狂风中的落叶,被那能量波所裹挟,不自主地随之旋舞。紧接着那激荡开的能量波开始急速收缩,把自己快速地牵引到那鼓荡开始的地方。眼前一花,万物都仿佛形成了旋涡,自己被那旋涡卷入一个明亮的光洞。
天旋地转后,人合尝试着稳固自己的感知力,尝试观察四周的情况,但周围太亮了,明晃晃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仙界

“发什么呆啊!赶紧的,我们这已经迟了,去晚了又要看人家脸色了。上次就是你掉链子,忙活半天,屁嘛没捞到!你说说你,什么时候能把这爱发呆的臭毛病改掉啊!”
人合感到自己被谁拖拽着往前飘,速度很快,但并不感到有劲风扑面。那人语音粗重,身型魁梧,边赶路边在那里朝自己絮叨着,那声音一听就是个莽撞汉子。
人合疑惑地问:“你是.…..?我是……?这里是…..?”
那个拽着自己在狂奔的“黑熊”,头也不回地说:“二师叔啊,好歹您也成仙五百年了,怎么还总是这样健忘啊!您这毛病什么时候能好啊,我真是服了您啦,动不动走个神就变白痴了。真不知道您这资质是怎么练成金丹、阳神出窍、羽化登仙的。要不是这鬼地方就你一个熟人,我是真不惜带您老出来办事。”“这是‘鬼都’?”人合疑惑地问。
“二师叔啊,您不能每次都失忆得这么彻底吧!您这么玩,你我什么时候才能登天梯啊?”黑大汉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的沮丧。
他伸手入怀拿出个什么东西来交给人合,就在人合去接东西的时候,他用了巧劲儿顺手一带人合的手腕,人合顺着惯力加速度就是一个踉跄。他快速一把抓住人合道袍的腰带,像是提着个小鸡崽一样,快步狂奔。
人合到现在也没能搞明白状况,只见地面都是云雾,四周也只有天空,自己这是在腾云驾雾啊!虽然当下被人这样提溜着委实难看,但让自己在这云海上狂奔还真没那个胆量!自己这到底是又掉哪个坑里、在做什么梦呢?
想起手上刚拿过来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个小册子,上边的字迹很熟悉,落款是:人合著《备忘录》。
开篇如下:
自打羽化登仙后,鉴于自己常有失忆症发作,故写下此备忘录,好提醒自己过往之事。以下记载可能匪夷所思但句句如实,当你又看到此卷时,证明失忆又发生了。不要紧,过往种种重要事都在此卷中。希望日后有重要事,继续记录,以便日后再发失忆时,好用来追忆往事提要。
小册子并不厚,人合很快看完了全部,但也因此陷入了沉思……

事情可分三段:
牵挂
自己状元及第,却隐退山林,在雁山脚下听牧歌松涛,与美人为伴。但逢灾年十室九空,暴民灾民混杂,林间路头多有饥寒而亡之人,自己散尽家财也杯水车薪,内心苦闷不已。
于是觉人间八苦,种种无常,到头来将相王侯、贩夫走卒皆是白骨,人生何趣?
随即拜别家眷,遁入空门求问高僧、大德、名士、得道的神仙:人生何趣?人生何意?所得答案林林总总,各自不一,甚至相互矛盾。最后在金顶观后山得遇采药的天师,被引荐入师门,成为其师传座下的二弟子,道号“人合”。住在翠帘洞中修行,参悟天机奥义。
师父说:“不同法门各有裨益,但从各门登阶而上,所见风景各异,各家所言非虚,但各执一词所偏不同。若你想亲证本真,需自己去经历;仅凭道听途说,是很难成就金刚不移的;而彷徨会摧毁自信,无自信者无以言诚,亦不得三立之基。
每个人都需要透过践行觉知,观世间种种变化之妙,了悟幻海沉浮之用意所在。不管谁说的什么,都只是这万般可能中的一种可能、一个面向,是事实,但绝无法囊括全然。所以我们可以说出什么不是,却很难说出什么‘是’,因为‘是’本身没有确定性,却有区间性。当你用确定性去认知与阐述这世间无尽变化时,你就已经陷入了所偏之执。所以你要去亲自探索与发现属于你的全然。”大朗拜师后改名“人合”,依照“止息观定”得见“明辉之性”。后食林夕丹,窥见自己种种平行历经,了知世间诸相皆是虚妄,淡然惨笑言:释迦说八苦,果然骗得我好苦。种种在意,今日看来皆是笑话。我要成就金丹,阳神羽化,登天成仙,不再受轮回往复之苦。立誓立志后,人合入翠帘洞闭关修行,从此不问世事变迁,不理日月交替。
五年后就在他第三次尝试凝炼金丹紧要关头,翠帘洞外接连三日传来女人呼喊、哭啼之声。那声音太也熟悉,是娇娘和玉儿。
娇娘本初看自己老爷因时局大变,心生悲悯,郁郁寡欢而非常担心。后来老爷经常出门游历,走访丛林遍访大德,有时苦闷有时欢喜,不过人总算是开朗了许多,虽然数月回家一次,夫妻感情倒也融洽。就连老爷说要去金顶观修仙,娇娘也是支持的,本想和过往一样,月余时日也就归家了。可没成想,数月后等来的是一封亲笔信,信中说不得真知誓不归俗。
玉儿劝娇娘说:“老爷自幼好学,一向无争随和,遭逢变故乱了信念,一时兴趣所致,四处寻那心安,但毕竟金枝玉叶,哪受得住寡淡苦冷之地的粗茶淡饭,日子久了自然思家。我们若当下苦谏其归家,难免他人回来了,心却留在那边,日后反多是非羁绊。不如等等,他耐不住苦闷也就归了。”又过两年,随老爷入山的小六子独自回来,说老爷入了金顶观的后山翠帘洞闭关,誓言不悟不出。并又带回一封家书,乃是休书。信中言简意赅:“吾欲寻真,不得不归,得亦不归,红尘种种,各安天命。”这下俩女人慌了,带着一双年幼儿女就去寻夫。到了金顶观上,道长云游不在山中,天师闭关中,人合闭关中,地上去督建另一处道观了,不知何时能归。观众都知道翠帘洞,可谁也不知那地方具体在哪里。只说那是门中禁地,门人不得道长首肯是不可前往窥探滋扰的。
娇娘和玉儿在金顶住了两天,软磨硬泡也不得见到自己老爷,只好回家。消停了俩月后带着小六子重新来金顶观寻夫。这次由小六子带路直奔后山,可小六子也不知翠帘洞的准确位置:后山很是古怪,看着就那几处山头山坳,可一旦走进去,人就犯迷糊,犹如鬼打墙般找不到北。几次三番都是无功而返。
两年间多次的后山寻夫,让娇娘慢慢地摸清了后山的地势路径。此次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神明相助,终于找到了这个翠帘洞。可惜山门紧闭,呼喊无应,气得在门口哭诉自己的委屈与不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说孩子想爹,又说责任义务,反正就是耗上不走了。
人合现身与夫人相见,他说:
“你我夫妻何止十载,几世轮回生生死死又何止百年。儿郎闺女各有天命,此生此世有我不多,无我反倒是少触发许多无妄的灾殃。我现在已有小成,只是心中挂念不散,故难入大定,难平四象而合阴阳。今日你既寻得此处,想来也是天命使然,借此让我能彻底斩断放下。有朝一日,若我能有所达成,定然效仿释迦,归乡渡化妻儿,居家成仙飞升,不再受这世间纷乱。
我意已决,无需再劝,你们归家好生生活,若想再嫁我也毫无异议。日后不要再来寻我,这只会坏我道心,乱我神智,拖延我寻真觅道之脚步。”说完后,行道家礼,一句无量天尊,转身回入洞中,随后大门紧闭。
两个女人在山门外又哭闹了多半天,入夜才肯离去。
“疯了,他魔怔了,他迷失自我了。”
洞门内的人合,背靠着紧闭的洞门,早已泪流满面。
他在禅定中看见了很多过往事、未来事,和种种其它正在同时发生的可能。他知道,如果自己此刻和娇娘回去,那在明年就有极大可能会触发自己最无法接受、不想再经历一次的浩劫。他不想也无法面对娇娘、玉儿与孩子们先后死于看似无常的灾殃。但他不能说,不能说,一旦道破天机,改变了当前命途运势的走向,那后续就会陷入不可控的境地,一切只会更糟。他知道大势,而自己此刻犹如潮流中逆流之鱼,渴望靠一己之力回到源头,洞见可化解无解灾祸的究竟法。
而此时此刻自己已经离这一目标只差临门一脚。
可是每每自己冲击瓶颈,想要借由大定而入大光明境,都会在最后紧要关头,感应到娇娘和孩子们声声呼唤。一分心一回首,意念就溃散了,自己被无形的一层透明薄膜弹出观觉的境界,重新感觉到肉身的心跳、呼吸与坐麻了的腰腿。
错过
山中无岁月,当人合终于达成阴神出体时,他迫不及待地首先瞬移回到了雁山脚下。人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山中修行了多久,感觉至少两年是有的了。
原本的小镇已经彻底荒废,状元府变成了一片瓦砾,到处残垣断壁,有大火焚烧过的痕迹。
人合心中一惊,暗想:“不该啊,我的离开应该可以避免触发这条故事线的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合四处寻找一番,找不到头绪,决定回京城的老王府看看情况。心念所指身形所至——王府气派依旧,进进出出人丁兴旺。人合来到老王爷的主院,看见侍从仆役各自忙碌,没看见父王,又找二弟、王妃,也都不在。奇怪了,王府换主人了吗?

人合按照记忆来到祭祖供养牌位的感恩堂,只见供桌上的牌位新增了几个:老王爷、二弟、王妃、弟媳、自己、娇娘都已作古!难道世间已过百年?那谁捣毁焚烧了雁山脚下的状元府呢?自己的一双儿女又怎样了呢?难不成也已是古稀之人?
想到此处,突感不远处有牵引之力,那感觉就好像突然想起童年家乡某处巷弄里的菜香。不由得身形一晃,自己出现在了京都一处闹市街头。
人合正思量发生了什么,只见街口处有人吵闹:几个家丁正在逞凶欺负百姓,一个富态得有些过分的大人物,手持折扇逍遥信步,笑吟吟地看着手下人耀武扬威。
人合认得那人身上衣服所绣的图腾,正是自家王府的标志——王爷身份的象征。此人与自己有七分相似,难不成是二弟之子?

人合聚精会神朝那人看去,眼前景物瞬间无比清晰:此人在唇边有一朱红色的痦子!人合一惊,想起长子降生后,产婆抱出给自己道喜时,自己也是第一眼看到了这一点朱砂红的痦子,在小脸蛋上的嘴角旁。所以给他起名为“亦豆”。
人合不禁皱眉,先是惊讶自己儿子已经长这么大了,看来自己在山里至少渡过了尘世三十年的时间。他怎么当上的王爷?
自己的女儿呢,现在何方?玉儿呢,她还活着吗?状元府为何变成的焦土废墟?他现在怎养成这般跋扈的习性?在京都之地如此胡闹,没人约束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