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 章还好是梦

蛮夷骑兵在大漠戈壁的夜幕下,搜索前进。世子看小六子紧张的程度,知道对方是在找自己,并且绝对没好事。世子很希望这是一个梦,努力地嘬嘬牙花子,想要从牙缝里找出点儿鱼肉,好证实这不过是一场无比逼真的梦。但牙缝里只有沙子,看来刚才在山上的几天才是梦一场。小六子说自己昏迷了两天,确实够大梦一场的了。

对方的骑兵逐渐靠近,他们还四处盲目地射出照明的火箭。

这些骑兵骑乘的是骆驼,速度不快但奔跑起来的节奏很有特色。世子和小六子俩人躲在斗篷下,罩住自己人形的轮廓,大气都不敢喘。许久后看着骑兵渐渐远去,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

俩人翻身躺在沙包上,看着满天的繁星。世子问六子:​“我们是怎么到的这里?我最后的印象好像,好像……”​。本想说是找大师兄还有吃鱼,但那是自己的梦,不该算是记忆吧——如果那不算是记忆,自己好像就没有什么记忆了!自己失忆了?!

小六子看着自己的公子,有点儿犯愁,这主心骨怎么好像烧傻了,于是提示说:​“少主啊,您不是为了和弟弟争王位继承,立下了军令状,想用军功证明自己吗?半年前我们从中都出发来到这边塞,寻找四处游击的蛮子们。

月前一个丝路游商来出售情报,说他知道蛮子的大本营所在。

我们千里奔袭跟着这家伙深入戈壁,结果一周前的夜里那家伙跑了,我们在附近寻觅了两天,只好撤军。在戈壁中迷路转了两天,三天前发现储备的水被人下毒了,将士们不敢饮用,战马也在沙海中跋涉艰辛。本想奔着一处水乡去补给淡水,入夜才发现那不过是海市蜃楼。紧接着不知哪里冒出大量的蛮族骆驼兵,三面包围撵着我们打,整个队伍溃不成军,你在乱箭中还被射中。近卫拼死拖延追兵,咱俩才得以逃脱,在天亮前躲入了那处小山洞。

进了洞我就昏迷了,等我醒来,看你还昏迷着,而且发着高烧。我一直没敢合眼,这不,两天过去了。至于之前我昏迷了多久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我看咱们是被人算计了,只等我们精疲力竭他们才显身下手。​”世子问:​“我们此役损失了多少人?​”

小六子说:​“从边塞出来时我们是五千精兵,两千为先锋,两千为中队,一千为后营,负责粮草辎重。前锋离我们有半天的路程,辎重要落后半天的路程。但我们在这鬼地方已经转了好几天,前边的先锋没有回来,后边的辎重也没有跟上。

要不相互间都走岔了,要不就是被对方分而治之了。​”

世子问:​“总共就五千人,干嘛还分三队,谁的主意?蠢死了。​”小六子看着世子,没敢吱声。

世子思量着说:​“依照你的说法,我们离最近的边塞有三周的路程,而且还是战马的脚程。你我现在腿着,又身上有伤,没有口粮与水,三天都撑不过去的。如果不能找到或遇到后勤部队,只会死在这戈壁滩上。

我才十四岁就要死在这戈壁荒漠中吗?老天爷啊,这太不公平了!”世子对着夜空斥责苍天。

小六子赶紧按住世子的嘴巴,左右张望夜色下的戈壁,拉着世子重新坐下,央求着说:​“我的大爷啊,我的小祖宗啊,您可别喊了。再把那些蛮子招回来,才有苦头吃呢。您这是真烧糊涂了啊,您今年都二十四了,怎么还十四啊?您不记得了?半年前你弟弟大婚后,老王爷说如果弟媳能在三两年里诞下大孙子,王爷的世袭就传给你弟弟。你在酒宴上就翻脸了,被王爷斥责你无功无能,你赌气下就立下军令状,要来拿战功向老王爷证明自己。​”

世子苦笑:​“证明自己?好了,这下我是没脸回去了,五千精锐连一个人头都没能带回去,多半夫人最后都不会知道我的尸骨是喂了哪只野狼。​”小六子鼓励世子说:​“您别急着说丧气话啊。我怀里还有一支响云箭,等明天这些追兵走远后,我放出响云箭,收拾四散的旧部,或许前队与后队看见了,也能聚拢过来。这好歹也有三四千的战力,我们再慢慢设法后撤。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夜渐深,沙漠上的温度快速下降,两人相互依偎取暖,算计着太阳还有多久会升起。沙丘的高处,突然出现了几个黑影,它们游动着小心向两人逐渐围拢过来,正在打瞌睡的世子捅咕小六子,指向朦胧中的黑影:​“看,那是什么!”“靠,是狼群,沙漠狼!这畜生别看它身子瘦,但耐性极好,而且成群出没。咱俩在开阔地与它们缠斗没有胜算,它们喜欢从背后咬人脖子或屁股,然后等着伤者流血力竭,它们才真正展开攻击。你我背对背,先回刚才那处山洞。等天亮了,它们多半就会散去。​”俩人相互搀扶,又撤回到之前的小山洞中。还找来碎石减小洞口开口,更便于防守。狼群在洞口四周来回游走,没有发动冲击,但不断有狼在呼嚎鸣叫。那声音在大漠中传递甚远,在极远的地方,可以听见有狼回应着这号召——显然狼群在集结力量。

眼看着就要晨光破晓,狼群在阳光刺穿晨雾的那一刹那,开始了对洞口的试探性攻击。世子手持宝剑,胡乱刺向洞口,而六子拿洞内的碎石向洞口投掷。天色大亮时,俩人发现,狼群的攻击并没有很用心,它们是在消耗两人的体力,只有一两只狼在滋扰,而且看得出负责滋扰的狼在轮替上场。洞里的碎石已经不多了,小六子没有武器,他说之前有过长枪,但逃命时丢了。很显然,这样耗下去,他俩绝对不是狼群的对手。

僵持到快中午,世子连挥舞宝剑的力气都没了,宝剑只是象征性地还在舞动着。负责试探的狼已经开始逐渐进入洞口,尝试着挑逗着,那冰冷的眼神玩味地看着眼前在垂死挣扎的两个人类。

世子突然暴起,挥舞着宝剑冲向洞口,劈砍着,呼叫着,发疯般嘶吼着。狼群受惊,四散离开洞口,但并没有跑远,在一个它们认为安全的距离停下,转身观望这困兽最后的疯狂。

世子的宝剑在空中胡乱劈砍,脚步踉跄,最后跌倒在沙地上。

小六子这时才反应过来,一边朝狼群丢石块,一边跑向世子,捡起他的宝剑,守护在他身边与狼群对峙。

高空处两只秃鹫在盘旋着——它们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它们在等待,等待狼群饱餐后来打扫剩下的残骸——在大漠任何新鲜的生存资料都不会被浪费。

结束了吗?俩人背靠背,看着午后的太阳,自知当夜色再次降临时,狼群会发起总攻。

午后的沙海被日光照得好像升起了半人高的幻雾,一切都不再真切。狼群们各自找大岩石的阴影处趴下,躲避着烈日。

洞穴被狼群占领了,俩人无法再撤回进去。豆大的汗珠从身体各处冒出,然后被快速地蒸发掉。嘴唇慢慢地干裂开,嘴巴里犹如干涸日久的河底,连舌头都在出现裂纹……突然狼群动了起来,它们犹如受惊的飞鸟,快速地朝一个方向集体逃窜。大地上传来熟悉的骆驼蹄奔跑的声音,有箭羽破空声,由远到近。一队骆驼兵跑了过来,他们替代了狼群,包围了世子二人。

或许是认命了,或许是中暑,或许是过度的疲惫,世子又一次昏迷了过去。在他倒下的同时,背靠背的小六子也倒下了,原来他早就昏迷多时了……

在梦里,世子骑着高头大马,五千将士,锦衣怒马,鱼贯入城。家乡的百姓,在道路两旁围观叫好,赞扬不断,大小街巷犹如过节般张灯结彩。自己回到王爷府,老父亲站在大门口亲自迎接,在父王身后是自己的小弟与他的新婚妻子:弟弟怯生生看向自己,想来巴结又不好意思;弟媳则花痴般的看着自己,心中一定悔恨嫁错了男人。

老王爷拉着自己的手,听着一路众人的恭维吹捧,嘴笑得都并不拢,一个劲地说:​“有儿如此,意欲何求,我家儿郎就当如此!大丈夫真男儿,很有我当年风骨!我这靠赤胆忠心闯下来的铁帽子,后续有人了,后续有人了!”

一群人正在王府门口寒暄,只听铜锣开道,皇城内务府太监领队,带来了嘉奖圣旨,要求小王爷即刻进宫面圣,汇报前线军情。

金殿上年轻的小皇上,兴致勃勃地听着小王爷讲述千里突袭、大破蛮夷的精彩故事,恨不得自己也能披甲拿枪冲杀四方。

兴头上要把自己的姐姐许配给小王爷,招他当驸马爷。小王爷其实有自己心仪的姑娘,出征前怕自己有个闪失,让姑娘守寡,没敢去提亲。本想回来后这两天就去提亲的,于是婉拒了皇上嫁姐的恩典。

半年后,就在小王爷新婚宴上,内廷太监又送来圣旨:赏金银,封将军,命三日内出征边关,救黎民于水火。

“十年边塞望沙海,守得明月佳人安。将军龙吟退匈奴,从此塞外无狼烟。​”内廷太监为皇上念着京城近年盛行的儿歌,夸奖说:​“老王爷家的那个长子,这十年来在边关声望日盛,边关三镇的将士只知有大将军,不知有皇上。听说他每次征战冲锋时都会大啸一声,那声音犹如龙吟。蛮子们听闻此声便无心恋战,溃不成军,所以当地将士百姓都叫他龙将军。

春节时圣上犒赏三军,御赐酒肉一车,他却又私自添加了九车酒肉,一起分赏三军。其意不可不防啊。要是有一天他与蛮子合谋天下,或聚三地之兵,请陛下放他家室去边关团聚,京都的守卫未必能拦得住他啊。​”这一年,春天来得很晚,五月还在飞雪,紧接着就是盛夏骄阳把草原的溪流晒干。传说在遥远的天山发生了地震,那地震带来的塌方,让高原多出一片大湖,冰雪融化后都流入那堰塞湖中,导致下游大小水脉未能在夏季恢复流量。游牧部落间为抢夺与保护水源、草地、牛羊相互厮杀,而与人争地的,还有干涸后四处游走扩张的沙海。

大量牧民失去家园后,开始往中原方向集结。他们知道,如果不能在入冬前抢到足够的粮食,整个部落都会饿死在风雪夜里。于是平静了十年的边塞,这两个月有一种乌云压顶的感觉。虽然狼烟未起,但每一个老兵都知道,这一战将异常惨烈。

边镇的百姓们最近也感到了隐隐的不安,边军在到处买粮,在要求塞外的百姓迁回关中,在抓紧操练,兵器库也都打开了,很多人在磨刀枪,战马从散养的山地中被牵回,大户商铺雇佣保镖,开始往内陆后撤物资。

将军帐中,大将军手握圣旨在骂街:十天三份圣旨,要他回京,完成皇帝的赐婚。大将军知道,这一来一回少则一月,多则俩月,等自己回来,这边关早就丢了。恐怕自己前脚刚走,蛮子们就会得到信息,有所动作。

接到第一份赐婚的圣旨后,自己就八百里加急呈送了当前的军报,说明今年必有大战苦战,自己此刻无法离开。算日子三天前就该到京了,只希望皇上能明事理,不要听佞臣谗言,胡乱瞎猜忌自己。

半月后,皇宫御花园中的凉亭里,皇上看着满园怒放的鲜花,听着大太监的机密禀告:

“鸽子飞回来了:胡人夜刺,将军殒命,寝室被焚。​”

皇上把手里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愤然说:​“给他美人不要,贪恋军权,得意忘形。那些残害我大将军的‘胡人’,每人赐酒一杯,别让将军路上寂寞。厚葬吊唁大将军,安抚其在京家属。贵妃的侄子,这次出力不少,可从副将破格提升成大将军,他也算是临危受命了。告诉他别老躲在城里享福,适当的时候也出去转转,没有军功怎么服众啊。​”

“皇上英明!”大太监慢步退下,心里盘算怎么去找贵妃再讨份喜。

惊醒

京郊百里外,雁山山脚下,有一片庄子,高墙大院红漆门,附近百姓习惯叫它为“状元府”​。据说这府邸的主人是王爷的嫡长子,自幼灵慧过人,好读诗书,曾高中状元,但无心仕途,娶得美娇娘,从京都是非地中脱身来此隐居,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把铁帽子王的王位,拱手让给了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一夜,一声惊呼从主卧中传出,外间的丫鬟赶紧起身过来查看。同榻的美娇娘也惊醒过来,只见老爷坐在床边大口喘气,手捂胸口,惊惧不安,口中惊呼:​“救火,救火!有歹人害我!”丫鬟环顾卧室四周,没看见火光,只有安魂香的薄烟从铜炉的镂空花纹中袅袅升起。

美娇娘轻柔地抚摸着自家老爷的后背,暖言地说:​“没事的,没事的,大朗不过是又梦了。等天亮了,叫那郎中来,看看怎么调个方子喝,这总是做噩梦也不是个事儿啊。​”

丫鬟乖巧地端来小茶杯,递给老爷,嘴里埋怨道:​“小姐啊,我们还是回城里找太医吧。这山里郎中的药,老爷也变着方子喝了小半年了,可隔三差五地就被这梦魇所扰,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上个月那个道士,又是请神又是捉鬼的,鼓捣了三天,钱没少要,啥事儿不管。都是些江湖骗子,就欺负老爷好说话又心善。​”“你这妮子,就是多嘴,还不快把老爷的空杯子接了过去。

大半夜的,就听你小嘴巴巴的。​”

老爷长呼出一口浊气,自己摸索着胸口,嘴里念叨着:​“太真实了,太真实了,我现在心口还在痛呢。​”床榻上的美娇娘说:​“一准是刚才我睡着了,把手搭在你胸口压的。老爷别多心了,都是一场梦。过去了,过去了,早点儿睡吧,你不说明天还要去和李家的二郎去观荷做诗吗?​”男人慢慢躺回床上,抓着娇娘软绵小手,闭上眼睛。

美娇娘没敢马上睡,等老爷呼吸均匀,鼾声渐起,才敢闭眼。

男人再坠梦境,只见自家王府,到处白绸,老夫人扶棺而泣,老父亲却气得鼓鼓的,捶胸顿足地骂着:​“丢人啊,丢人啊!

五千儿郎就这样没了,辱没门庭啊!”

小弟和弟媳在一旁劝着父亲:​“请父亲大人保重身体,大哥不在了,还有我呢,一定会不辱门楣的。​”自己的视角很奇怪,是四十五度角的俯视——自己好像是在房梁上,飘着!移动方式也是飘。

这时只见一个内院的小厮悄悄靠近二弟,在他耳边小声地说着什么。自己好奇心起,想要侧耳聆听,还真能听个真切!

那小厮低声地说:​“派去带路的,拿了说好的钱,现在还不肯走。威胁若不给足银两,就把我们暗通的事都说出来。​”二弟强装镇定,不露声色地小声说:​“大哥的尸体没找到,死活还两说呢,他还敢要钱,不怕没命花吗?就不该相信这些丝路贩子,一个个都是要钱不要命的货色。你先去安抚住他,给他安排酒水美人,等入夜了我再去处理此事。​”

领路人?暗通?二弟?这棺材里躺着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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