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享受在小兄弟面前好为人师的幸福感,地上师弟走进了小院。他手里拿着一个食盒,笑吟吟地说:“怎么样二师兄,还习惯吗?师父说你今天第一天上山,肯定不习惯过午不食,叫我送些后山的果子给你当晚饭吃。听师父刚才一个劲地夸你长进了,说或许这次我们大家就都可以回家了,我倒是没能看出来,希望如此吧。
你先在这里休息两天,随便转转,适应一下环境,认识山上的众人,不过都是老面孔老相识了。上次与你不对付的老杨头,这回你可别去触他霉头了,就这么屁大点儿地方,别别扭扭的几十年有意思嘛,真想不明白你俩咋想的,都是修道人,这点儿小事却看不开。
对了,师父说,等你空闲了就去趟后山,到滴水崖翠帘洞找你大师兄,他给你准备的林夕丹应该已经出炉了。”小厮快步跑到院子里,接过食盒,笑着对“地上”说:“我家公子,不对,是‘人合’道长,刚收我为开山关门大弟子,三师伯以后叫我‘人仁’就好了。有什么活儿,您老尽管吩咐,我干活跑腿都是不惜力的。只是这晚饭的吃食,每天去哪里领啊?总不好每天劳烦三师伯来送的。”地上说:“观里是过午不食的,自然没谁会准备与发放晚饭的吃食。你俩要是起初不适应,可以中午少吃些,留到晚上。
你也可以自己去后山找寻些品相好的果子,与大殿供桌上的果子替换,替换下来的果子你也可以吃。但要记住,在观里观外不可借观中的名号,向香客索要钱财或贩卖物品,如果被发现有人图利坏了金顶的名声,是会被逐出金顶的。”人仁接过食盒,打开一条缝,看里边有什么。听着三师伯的教训,频频点头称是。心里想着:这鬼地方,一个个都爱絮叨,还没的饭吃,以后的日子可真苦了自己。自己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放着王府好日子不过,跟着世子来这里出家。
哎,自己也就是个下人,可这世子贵为今后的世袭王爷,也在这里喝风。看来只能等老王爷归西,自己才能和世子回去享福了。或许老王爷明天或后天就.…..
地上真人轻咳了一声,小声在人仁耳边说:“此间人多有神通,可听心神意语。如果你心意不诚、念头污秽,金顶上很容易引动天雷灌顶而下的。”说完,伸手指向小院墙外的一棵大树。
人仁随地上的手指望去,黄昏的残阳映红了那树冠,只见大树半枯半荣,很是古怪:看枯萎的一边显然有被雷击后的闪电纹路,而茂盛的一面正好对外,怪不得自己进来时没能注意到。
眼看地上师伯打量着自己,赶紧捂住嘴巴,然后改口说:“无量天尊,无量天尊。”然后怯生生地望向天空,看看是否有雷云聚集。
地上看向迎出屋的人合,说道:“我还有晚功课要做。这是一本凝神敛意调息吐纳的功法,师父让我带给你。每日日出、日午、日落时分,可按此静修内景。记得得空了去后山找大师兄。我就不在此多耽搁了。”人合接过书,恭送师弟走出小院。回头看见人仁蹲在门口的石阶上,正在吃食盒里的水果,那吃相简直就是个饿死鬼投胎——人仁可管不了这许多了,他从小陪着世子一起长大,虽有主仆之名,但其实世子私下里和自己没那么生分,打小一起闯祸,总是自己去替世子背锅受罚。好在世子也对得起自己,有好事总想着自己,而且没外人时并不把自己当下人对待。
不过世子的同理心还是差了许多:他锦衣玉食的不差吃穿,就不想着自己一天都在跑腿。他在马车里论道、品茶、吃鲜果点心时,自己可是跟着队伍吃灰、腿儿着跑,来回爬山搬东西呢。

山上的日子,寡淡重复,行止间日复一日,让人恍惚,仿佛自己活在了一个无限循环的同一天里。春雨、夏虫、秋红、冬雪,日升月落,就好像戏台上交替更换的背景幕布,在云起云落间,不知今日何日、今夕何年。
人合用了几天,大体习惯与熟悉了金顶上的起居生活,并且认识了那个被师弟叫老杨头的人。他其实并不老,只二十冒头,每天从山腰处挑水到金顶上,反复多次注满几个大水缸。
下午就忙活着满山去找劈柴。这人很执拗,山顶附近的枯枝和植被他绝对不动,怎么绕远怎么费劲怎么来,哪儿远哪儿不好走他就去哪儿找劈柴。
人合与人仁蹲在金顶大院前的小广场上,透过稀薄的云海,看着这杨师兄满山跑,感到很有意思。他身手矫健不输猿猴。
三师兄说这姓杨的是私生子,被人遗弃在大门处,师父看他当时手里抓着一片杨树叶,就说他姓杨好了。他好动得很,无法凝神练习静功,所以就学了轻功,在山上负责每日柴水和消息传递。
院子里的其他人说:“这杨师兄在十五岁那年得过一场重病,一周多无法下床。没两天观里的柴水就用尽了,大家才知道他每天的辛苦。自打那之后,他执意不在近处取柴,哪里不好走他去哪里砍柴。师父说他这是大仁义,也不知道这一根筋仁义在哪里了。他最近还在观前开始挖池塘,说要养锦鱼与荷花。金顶之巅到处都是大石头,一个人想挖个大坑蓄水养莲,没十年苦力怕是无功的。”
世子起身伸了个懒腰,对着人仁说:“走,今儿天气好,咱俩去后山探险去,找找那个什么大师兄。”人仁问:“公子啊,你知道路?去哪儿找那个翠帘洞啊?你问好了吗?”世子正色道:“叫我师父或人合真人,不许再叫我公子了,本公子现在可是得道的神仙了。”人仁赶紧低头行礼,称:“是的,公子,公子是有道的大神仙了。不过咱俩在山里瞎闯,万一遇到猛兽,或误了午饭点儿怎么办啊?”世子没好气地说:“就知道吃,这刚撂下早饭的筷子就惦记午饭,我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开山大弟子呢?就这几座山头,还找不到个翠帘洞?都问明白了,还有什么意思,还叫探险吗?走,现在就下山去后山,满山的野果还能真饿到你不成。”

三天后,在某处山坳里,人合与人仁俩终于找到了被藤蔓完全遮掩起来的一处隐秘山洞。
三天前下山时很顺利,在后山找寻到傍晚也没能找到大师兄的翠帘洞,于是想要折返回金顶过夜。路上吃着顺手摘取的野果,结果肚子很快开始绞痛,开始是吐,然后就不停地拉肚子,再想爬回金顶,根本就没那个体力。
俩人相互壮胆,在野外过夜,身上没带生火之物,不敢大声叫喊,怕招来野兽。一夜都盼着山顶有人来找自己,结果又原地等了一天一夜,也没看见谁来找人——或许有,找错了方向。第二天傍晚开始下雨,俩人在大树下挤着相互取暖,结果听到林间仿佛有窸窣的声响,不知是狼还是野猪、老虎——反正不管是什么自己也打不过,冒雨连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金顶方向转移。
天亮后发现,根本就看不到金顶在哪个方向上了。俩人身处一处小盆地里,四周视线都被隔绝了,只记得仿佛听见有溪水的声音,或许是一条小河。俩人顺着水声慢慢寻来,想要找水喝并抓鱼充饥。没想到找寻间无意发现在林间有烟火味食物香——人仁在这方面确实有天赋,循着林间的味道,俩人居然找到了被藤蔓遮盖隐蔽很好的一处密洞入口。

洞口不大,且被藤蔓完全遮盖,但进入洞中却豁然开朗。洞穴内干净整洁,洞穴成葫芦状,内腹有内外两重,在靠近入口处有一个丹炉,那烟火气就是它冒出的。洞穴最里边居然还有一眼温泉,温泉旁有桌椅床铺,显然有人居住,只是此时那人不知去了哪里。
人合分析:“丹炉在用文火,炉内之物飘香,看来此处之人应该就在附近,或许这就是大师兄炼丹的洞府‘翠帘洞’。
我们不可莽撞,先出去在门口等等,应该很快大师兄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们再随他进来,要些吃食充饥。”这两天俩人可学乖了,不敢随便摘取野果蘑菇充饥。本想抓小动物,可是狩猎一窍不通,看见野兔小鹿,就是抓不住。
人合还被蛇咬过,吓个半死,等死时说了好多遗嘱,可多半天过去了也没有什么毒发的迹象,才确定是无毒蛇。不过自那以后,走路时看见断枝藤蔓,都小心翼翼地不敢贸然靠近。
人合与人仁在洞口等了许久,不见大师兄回来,尝试着向周边探索并大声呼喊:“大师兄——大师兄——”林中只有惊飞的鸟雀、溪水的哗啦和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在谷中找了一圈,还是没人,无奈只好回到洞口。此刻人仁实在是无法再忍耐一阵阵扑鼻的饭香,全力蛊惑人合入洞再看看。
俩人回到洞穴里,只见外洞的鼎炉盖子已经打开,炉火已成灰烬,慢慢地冒着余热的白烟。那炉子里刚才肯定不是什么丹药,而是清蒸鱼。那味道太独特了,而此刻那味道就在洞穴的深处。人仁的鼻子带路两眼犯直,旁若无人,失魂般被那气息引带着,不由自主走向洞穴深处,人合只好快步跟上。
在第二层洞穴里,木桌上放着盘蒸鱼,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桌前,手里拿着筷子,却没有在吃,只是笑盈盈地望向人合二人。人仁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躲在人合身后,小声嘀咕:“这是人是鬼啊?刚才明明这里没人的啊。”人合倒没搭理人仁,大步上前一步,行礼一拜,口称:“大师兄安好。我是师父前两天刚收入门中的人合,这是我的随从,人仁。我是奉师命来叨扰大师兄的,师父命我来问问,林夕丹是否已经可用。”中年人笑着点头说:“师弟别客气,我想着你昨天就该到的。
这鱼是我特意为你抓的,再放就不新鲜了。你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上桌你就进来了。”人合不好意思地说:“不瞒大师兄,我们刚才已经进来过一趟,但里里外外地没有找到你,所以又返回林间找你。你刚才去哪儿了?我们没看到你回来啊。这地方不大,应该不会擦肩而过而看不到的啊。”中年人笑着说:“我一直都在这里看炉火,只是在算好的时间里,我会借机会抽空冥想。你俩进来时多半我是在出神神游,所以你俩没看到我。”
人合疑惑地说:“就算你神游天机,可我们也没能看到你的肉身啊?”中年人指了指在洞穴暗处的一个蒲团,然后说:“你看,我平常就在那里打坐,不过当我进入止息境后,一身气息全无,外五感封闭,就算有虫蚁蛇鼠路过我,也不会觉知到我的存在,你俩没能看见倒不稀奇。”人合半信半疑地盯着那角落上的蒲团,努力回想自己刚才第一次进洞时是否留意过那里。
此时人仁不再怕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清蒸鱼,肚子不争气地大声咕噜着。
中年人说:“坐下吃吧,就是给你俩做的,只放了少许矿盐和草药。我已经辟谷有些时日了,不用给我留,都是你俩的。
干粮我这里没有,不过在外间的墙壁上有晒好的蘑菇干,你俩可以吃。你俩的脸色怎么这样差啊?莫非过来的路上遇到了些什么?三师弟没有送你们一程吗?”人仁把鱼一分为二,木桌上有两片页岩,看来是用来充当食盘的。鱼还很烫,但真是鲜美。人仁一边分鱼一边把掉落的鱼肉塞进嘴里,嘴巴吹气来给自己的手指降温。
人合自视身份,没有如此毛躁,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着桌面说:“我们小看了这后山的大小,不但迷路了还吃坏了肚子。
所以在山里耽搁了时日,好在误打误撞地最终找到了这里。
要是再过两天找不回去,多半我俩就要在这后山喂狼了。”“师弟啊,你来我这里多少次了,闭着眼睛也该能找得到啊!
居然还能在山里迷路,真有你的。”中年男人说。
人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下,说:“这两天你和三师弟说的话好奇怪,我这才刚上山没几天,三师弟一见面说的话就怪怪的,你又说我来过这里,我什么时候来过啊?
我们之前认识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中年男人指着桌上的鱼说:“你们这两天辛苦了,先填饱肚子吧。吃完饭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聊,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吃吧,多吃些,剩下了我也没地方放。”

九转林夕丹
醒醒啊,醒醒!一口凉水喷醒了世子——身子骨感到乏力又疼痛,随着全我感官的逐一上线,头脑完成了身体的自检后,手指与身体逐渐恢复了活动的能力。
世子看着黑黢黢的山洞顶,挣扎着爬起来……自己的最后一个记忆好像是在吃鱼……真香!
“吓死我了,你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吗?整整两天啊,还发了高烧。你再缓缓,我们要尽快上路,再晚怕是想走都走不了呢!”世子看着眼前一脸焦急的小厮,脑袋蒙蒙的,疑惑地问:“怎么了?大师兄呢?我睡了两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啊?
哪儿来的?……我穿的这是什么啊?”
小厮摸了摸世子的额头,又摸自己的,然后说:“不烧了啊,怎么傻了吗?世子,是我啊,小六子啊!你怎么了,失忆了吗?烧糊涂了?”世子看着眼前的小厮,慢慢地皱起眉头说:“你怎么还用在府上的名字?不是跟你说,以后在观里,都用人仁的名字吗?”小六子凝神看向世子,痛心疾首地说:“这可怎么好啊,完了,完了!这是傻了,还是没睡醒啊?”于是又喝葫芦里的水,含了一大口凉水,喷向世子。
“醒醒,醒醒啊!我们真得走了,他们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说完不由分说就搀扶世子起身,往洞外走去。
世子透过朦胧的月色,看见这个山洞并不大,洞内什么都没有。刚随小厮走出山洞,一阵风沙吹来,沙子迷了眼,脚下土地松软似沙,世子赶紧揉眼睛,把眼睛眯成缝,看向四周。
这洞口居然已经不是刚才入洞前那片树林,也听不到哗哗的小溪声。取而代之的是塞外戈壁风吹沙海的声音。月如勾,星海满天,戈壁千里,自己被小六子搀扶着,每走一步身上都响起链子甲摩擦的声音。自己的大腿上有绷带,绷带上的血渍早已成了褐红色的血痂。每走一步绷带下的腿都感到撕裂般的痛。
这两天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小六子和自己怎么会穿成了这样?千百个问题涌现心头。我在做梦吗?这是梦境吗?或许这是现实,刚才上山访道的经历才是梦?
风沙打在脸上的感觉好真实,大腿上的痛好真实……身边小六子架着自己慌忙赶路,他的身体、力量、呼吸好真实……这不是梦!
突然小六子把世子按倒在地,大腿上的痛让世子想要大声地呻吟,但小六子赶紧捂住世子的嘴巴,摇头示意不要出声,然后把耳朵贴在沙子上,仔细聆听着什么,神情紧张又惶恐。
世子看见面前的沙粒在轻微地抖动着,不一会儿听见远处马队的疾驰声。
小六子用自己的斗篷,罩住世子的身形,紧紧地趴在沙丘窝里,左手紧握一把匕首,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夜空中,从远方滑来一团火,火焰所过照亮了周边的戈壁沙海。那群骑士不时向前方侧翼射出火箭,火箭带着犀利的破空声犹如流星滑过。一只火箭就落在两人不远处,呼啦啦地燃烧着箭柄与箭羽,就好像是个小火把,照亮了附近的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