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井中人

这个案例发生在前几年,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一名中年男人满头是汗地跑入门诊,要求急诊。看他健步如飞,说话底气十足,除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什么疾病的样子,于是要他去预约,排队等着叫号。

男人说:不是我看病,是我妈,人在救护车上呢! 急救员要进来找医生看怎么处理。

这话说得我蒙了——往常直接都推进急诊,一路绿灯,什么时候叫过医生去门口看患者的啊,这是哪出啊?

看男人很惶恐紧张的样子,倒也不敢耽搁,随即跟了出去。

救护车闪烁着,倒也安静。

一个老奶奶被束缚在担架上,不断地挣扎。

我好奇地问两名急救: 这是怎么回事啊?

急救说了前因后果——

女性,67岁,上午时去自家后院地窖拿土豆时不慎跌入其中,其老伴等了许久不见妻子回来,就去寻她,看见她昏迷在地窖里,赶紧喊了邻居过来帮忙把人抬了出来,并叫了救护车。

十五分钟后救护车到达的时候,医护看见患者坐在屋子里,什么事也没有,正常地和几个邻居在聊天。检查了患者,没有发现任何外伤的痕迹,患者逻辑清楚,也无疼痛,决定收兵归队。

这时被邻居和老先生拦住,要求送医院检查。急救医生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患者家属与邻居跟急救医生说:老太太回到房间后,生龙活虎,多年的腰痛膝盖痛导致的跛行也没有了。

更奇怪的是她的言语——这个女人是外地前几年嫁来的,说的是远方山区的蹩脚方言,虽然大家也能听懂,但毕竟差异巨大。而自从地窖上来后,本地话说得比这些本地人还纯正,用词很老套。

这还不算完。她能如数家珍般地把这些人小时候的各种糗事都说出来,包括他们老一代人的姓名身份。这些邻居也都六七十岁的人了,他们的爷爷奶奶早就过世了,就连彼此都说不出别人的爷爷奶奶的姓名。患者说出的街道名字都是二战前的小镇布局。这些街名二战后就都不用了。

众人细思极恐,一定要让患者到医院就医查查。 

患者死活不上救护车,好几个人帮忙才按在担架上给绑了过来。可是到了医院大厅门口,急救没主意了,这往哪儿送啊,去急诊? 老太太一点伤没有啊! 所以才叫医生出来拿个主意。

患者意识清醒,瞳孔对光反射正常,除了反抗束缚没有其它症状,说话底气十足,挣扎时肢体有力,眼神中有一股犀利的气息。

这时她丈夫也自己开车赶到了。

丈夫说妻子的瞳孔原来是褐色的,现在是蓝色的;说话古怪,不是自己的妻子,但能叫出自己幼年时的小名外号。

那个地窖,原来在二战时出过事,具体他也不清楚,那时自己被家人带着避难去了别的城市。只是听说有人在地窖里躲炮火,后来好几个人没能上来。这些年忌讳提及,也就很少人知道了。

我感觉在门口捆着患者也不是事,就安排先去做脑断层扫描,排除其它可能性。

两小时后,所有流程走完,患者连原来有病例的基础病都没有了,比我还健康。

更奇怪的是,三年前因胆结石摘除的胆囊,B超上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怕医疗纠纷,只是被同事告知,没有写入临床报告。

为了方便,带患者来到一间空置的独立病房,聊天。 

主要是我自己好奇多些。因为我对当地的老文化和社会背景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她说的各种老事我也不感兴趣,并且她的用词多数对我很是陌生,而她本身明显是一个乡间的家庭主妇,一生恐怕也没关心过什么大事件。

套了半天,一点儿有用的没有。只是肯定了她的生日是1892年,生长在这个小镇上,嫁给了本地的一个鞋匠,有三个孩子。战火临近炮声隆隆,她和几个女人怕被误伤也怕苏联士兵,就躲在地窖不敢出来。

直到刚才,仿佛被人抬了出来。苏醒后,发现一屋子人,一问姓名,发现这些小孩子都突然变成了比自己还老的老人。正纳闷呢,就被他们绑上了救护车来了这里。然后就是这种折腾。她真的受够了,只想回家去好好睡一觉。自己好累啊,在那地窖里躲着,之前怕是中了沼气睡着了。

靠,我真没招了,这可怎么办呢? 

这时有护士敲门。走廊里来了一群人,说是这个患者的孙子孙女。

原来,她说出自己的姓名后,周围邻居四处打听,找到了这人的家人。这些孙子孙女还住在这个镇子上,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他们和邻居彼此并不认识,都是战后出生的。他们拿来了家里的老相册,患者看着自己的孩子们的照片,哭得很伤心,一个个点着老照片说故事。

我退出了房间去忙别的。 

下午五点我要下班了,再去看那患者,患者和家属都已经走了。

我问护士:后来怎么样了?

护士说:患者抱着照片册哭了很久,发现了自己被下葬前家人送葬的照片。看着自己的遗照,愣了好久。然后又一一嘱托了孙子孙女些什么,之后就自己去病床上躺下了,还打起了呼噜。

一屋子人不知所措,等了小十分钟,患者的老伴才反应过来——那呼噜声听着耳熟。走过去晃醒老太太。老太太对跌落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很惊讶怎么就来了医院,一屋子都是什么人。 

因为所有的检查都证明患者健康,也没有理由继续留患者过夜观察。一屋子人就都散了去,也就十分钟前的事。

我暗自遗憾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有些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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