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合听仙姑说,在世间遇到快要入魔的生母,她不肯往生,执怨颇深。
人合几经辗转,用阳神身外身回到人间,在离京百里外的一处客栈附近寻找冤魂厉鬼的阴冷气息。

入夜后,在离客栈不远处的一处水溪畔,果然听闻有女人嘤嘤的哀怨——那声音伴随着涓涓溪水声,似有似无,如梦如幻。
人合瞬移过去仔细观看,只见池塘附近霜雾弥漫,隐约有一妙龄女子在水中游荡着。她好像在自顾自地忘我歌唱,曲调哀婉悲切,那歌不长,但好像周而复始。
人合走到近前,凝视着那女子,看她浑然不觉,只好干咳两声,说道:“你为何独自在此彷徨不去?可有什么夙愿冤屈想要伸张?我看你身影朦胧,可见在此已经多年,眼看就要灵力耗竭,如果你陷入昏沉,失了神智,日后恐就再难清醒过来了。
我是个游方的道士,略通渡妄引魂的法门,你要愿意,我可以接引你一程,早入轮回。”水中的女鬼身子不动,头转了一百八十度,直勾勾地看着身后的人合说:“你能看到我?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嗯,是了,有一个臭道士,最近真是烦啊,接二连三的。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男人,你还我泼天的富贵,你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我可怜的儿啊,那负心的男人,那该死的王爷!
我怨啊,都是负心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是负心的!你,你,就是你!负了我,负了我,你害我害得好惨啊!”话音刚落,愤怒的女鬼裹挟着一股劲风,毫无征兆地突然扑向人合。
人合哪有什么实战经验,眼看突生变故,想要躲避或应对都来不及了。一怔神的功夫,女鬼的利爪已到面门,五道爪影犹如刀光,但却都抓了个空,从人合的虚影中划过,没能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人合发现自己虽然与这女鬼近在咫尺,相互可见,但两者好像处于不同的显化频率之中,虽相互投影套叠在了一处,但鬼魂感觉人合此时更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鬼魂!对鬼魂而言,人合是个虚体。
女鬼撕咬、扯拽,折腾了好一会儿,看始终犹如水中捞月,慢慢也就消停了下来。她恨得牙根儿痒痒,可是拿眼前之人毫无办法。而且她明显感受到来自对方磅礴的炙热压迫感,太过靠近或凝视对方都感到灼烧般的热辣。
人合看那愤怒的女鬼不再折腾,想要说点儿什么,但那女鬼好像在颤抖,她开始并不敢直视自己,此刻虽然两眼都在流出血泪,但却仍然怒视着自己,眼光毫不游移闪避。人合纳闷:自己哪里招惹这女鬼了,为何她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反应?仙姑不是说自己是她孩子吗?可怎么看她也不像是自己一小儿认识的王妃妈妈呀,可她刚才好像是说王爷、负心汉、孩子,难道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女鬼盯着眼前的道人,两眼冒火,她恨,恨死这个负心人了——他化成灰自己都记得他的样貌!看看他今天的样子,道貌岸然,还成了道士;自己呢,自己在这荒郊野岭里不知熬过了多少个寒暑。天下之大,哪里是自己可容身之所!这一切都是因这负心汉所赐,今天还有脸回来,装作正人君子说要接引渡化自己,我呸!一股无名火升起,又扑向人合身形,一顿折腾。
人合耐心地静等着她再次疲累无聊后安静了下来,然后说:
“我想你认错人了,你我素昧平生,从无交集,我是好心来帮你的,不是那个负心郎。”女鬼狐疑地盯着人合仔细打量,自己呢喃着说:“这不可能,不可能……太像了,就是一个人,我不会认错的,我不会认错的。”人合说:“天下八九分相似之人罕见,却也不是没有。你真的搞错了,我是特意来接引你的灵界修行者,不是你的那个负心郎。如果你有什么心愿,可以和我说说,如果我能帮到你的一定帮你。”女鬼还是怀疑眼前之人的说辞,但真拿他没办法,只好委屈地说:“我想看看我的儿子,可是他不在王府中了。我被困这里也不知多少年了,周围都是大雾,我走不出去。我死得好冤啊!”
人合问:“你死后没有接引灵来渡你吗?前些日子有一对仙侣也要渡你往生,你为何不借机离开呢?”女鬼沉默不语,许久后问:“你能带我去见见我儿吗?我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我自幼家贫,没懂事前就被人贩子卖入王府为奴,在王府里长大,从未走出那片宅院高墙。”人合说:“我或许能帮你实现愿望,但我需要知道更多的细节,好设法锁定茫茫众生中哪个是你的儿子。你且把过往之事如实说个清楚。”

女鬼的戾气逐渐消散,平静地站在水面上,空洞的双眼望向浓雾中的某一点远方,仿佛在很努力地想要抓取到什么。
女鬼开始诉说自己的往昔经历:
“年幼时的日子虽辛苦但并不艰难,其实王府里的管事、王爷、主母对下人并不严苛。自己打小是个美人胚子,很是讨喜,后厨的大师父还经常会悄悄给自己些零嘴吃食。那段时日现在回想起来是美好的,王爷经常远征在外,府上只有主母一人,其实没有多少活计需要照应着。
后来王爷从边关回来了,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只是王府上下都不能议论或打听。又过了几年,王府迎娶了个偏妃,听说是个大官的闺女。随她入府的婆姨们说,她在本家是个不受待见的,过往她和其母在本家就是有名的是非多,在家主那里受气了就转身来刁难下人。
偏妃入府后不到半年,果然大宅院里就多出不少是非。她总是与主母明里暗里地斗气,埋怨主母垄断王爷,娶她进门却只守活寡。王爷被她闹恼了,关了她的禁闭,她就变着法地折腾下人们。那段日子,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孩子们都轮番遭殃。
后来也不知道谁传的,说王爷不是男人,主母就从未大过肚子,娶个偏房也就多个摆设。院子里的姑娘们与那些婆姨打听,男人到底有啥子好。那些婆姨却不肯说。就在那一年,自己身子见了红,每个月都会痛得要死,老婆姨们说,这是身子思春了。那时自己还不懂这话的意思。

转过年来的春末夏初,那天春雨淋漓,我在院子里低头赶路,撞到了他。他怕我摔到泥里,抱住了我。他的气息,他的眼神,他的声音,然后我的心就乱了,我匆忙起身,挣脱了他的手,跑回自家院子。可是,虽然人跑开了,魂却丢给了他。
从那以后,在院子里,我会特意绕路,只为能巧遇到他,说或不说两句看似平淡的话。我会在他可能路过的地方磨蹭许久,好几次因此挨骂。唉,那时的他,真是笨得不要不要的,只知道跟那群小厮胡闹,根本就不懂女人的心思。
那几年府里请来了个师父,专门教导年轻姑娘歌舞技巧,群舞独舞,我都是跳得最好的那个。姑娘们说,如果哪天能被宾客中谁家的世子、俊秀看到眼中,就算过去做个妾,后半辈子也都是相府的小主子了。所以姑娘们都在学怎么能妩媚到男人的倾慕,怎么能在床笫上舞出男人的兴致。
那些平日里混闹的小厮们,经常会偷偷爬墙头来看姑娘们排练舞蹈。他也会来,而且那眼神里有火。姑娘们总是故意装作不知,特意地摆弄身段撩拨这些傻小子,看着他们那副嘴馋吃不到肉的窘态就觉得好笑。

后来,后来,他真的来找我表白。那两年的日子,真甜,每天只盼着天早点儿黑,主家早点儿睡下。那两年,我长得越发有女人味儿,而他也成了个壮实的汉子。我们相约日后求主家给个恩典,我俩就在府上做世代家奴。
可万没想到,我有了身子,月信停了,还开始干呕。府上的丫头要是未婚先孕,是会被乱棒打瘪了肚子,轰出府门的。
可是他是奴籍,不能离府,如果我被轰了出去,指派给庄子里的农户,我还不如与孩子一起死在乱棍之下,留个干净的身子。
后来他出主意,说王爷是个废人,如果能栖身给老王爷,以后的日子不但好过,还能保住我们的骨血,日后都在府里也好相互有个照应。于是我们就,我们就,设计,把蒙汗药和乱情药放到老爷的茶水里,在我伺候夜宵时,假装被老爷临幸了。
第二天天亮,我披头散发,乱了衣衫,撕碎了裙子,哭着跑回姑娘们那里。然后闭口不说一字一句。后来肚子慢慢地能被看出来了,管事的来找我说:老爷说了,那一夜算数,让我移步到别院独居,养胎,如果能诞下世子,就给我名分和日后的富贵。
那段时间我高兴极了。他也替我高兴。我请主管把我信得过的几个姑娘请来帮忙,又要了两个小厮来打理院内的粗笨活计。当然他也就能名正言顺地和我日夜相守了。想想日后我就是小主子,我儿子就是世子,感觉好像重新脱胎换骨了一般。
虽然那段时间王爷一次也没来看过我,但衣服、吃食都是上好的东西,我一辈子也没享过那样的福。大主母和二主母都来小院看望过自己几次,二主母一反常态,对我很是和善,特意送来糕点、鲜花,说日后共侍一夫,就是姐妹了,不要见外生分了才好。
可惜我是个薄命的,几次失血流产,差点儿就没能活到足月。
那些名医走马灯似的来,也没见有什么妙用。倒是后来来了个仙人,说我中毒了,让人拿走了屋子里的花草、香囊,还用银针逼出了几滴黑血。
能活到临盆那天,是大主母每天烧香祈福请来的。我临产时,大主母还亲自来督阵,不许产婆懈怠,不许二主母来添乱。
当我九死一生听闻我儿的哭啼时,我已脱力而昏迷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我就躺在他的怀里。
那时我俩在一辆马车里,车棚被厚布遮蔽得很严实,轿厢内还坐着一个我认识的婆姨,她是大主母很信得过的嬷嬷。
那嬷嬷看我醒了,给我红糖水喝,还告诉我大主母怕‘那个’嫉妒我有了王爷的骨血,会害母夺嫡,让我出城去庄子上调养身子,等王爷禀明圣上,赐下正式封号,母荣子贵,就能风光回府了。大主母还赏赐了金银日用、上好的药材,都在后边的马车上拉着。孩子不用担心,按府上的惯例自有乳母会照顾周全。
随着马车的颠簸,我躺在他的怀中,又安睡了过去,那一梦好美,好美。
再醒来时,我们已在这处溪水旁,他倒在血泊中,背后都是血。马车轿厢碎裂散架,马好像已经跑了。我没看见那嬷嬷,身边有三个蒙面的黑衣人。他们正在往我的身上绑大石头。
其中一个人我好像认得,那眼睛和说话的声音,似乎是王府中的一个护卫教头。
我哀嚎,我求饶,我愿意把值钱的一切都给他们,但他们根本就无动于衷,还用泥巴堵住了我的嘴。我在这水里没能挣扎多久,就看着自己的身体沉入水底不动了,而我却还在水中拼命挣扎。

我发现好像不再有窒息感,也没有不断下坠的牵引力,身上的束缚也都消失了!我第一个想法就是他怎么样了。这时只见他的身子也被绑上石头,丢入水中,正在下沉,可是他没有丝毫挣扎。我呼喊他的名字,却发现水不会呛入我的口鼻,而他答应着我,说他在岸上!
说也奇怪,我感到水不再有质感,水或空气或地面或树木、水草好像都不再具有实体的性质,它们都犹如海市蜃楼般的云烟形影,我可以不受阻碍地随意穿过种种不同质地的物相。
我发现我在飘,飘荡出水面,悬浮在空中。
他真的就在岸上,他在和那些黑衣人的虚影打斗,只是拳脚次次都穿过他们的身体,仿佛是个疯子在奋力和影子搏斗。
那些黑衣人对此浑然不觉,只是盯着水面看。
我当时特别害怕,怕他们看见我没死,会再次出手加害,我赶紧沉入水中,透过水面看着他们。他们在水边待了许久,然后转身离去,隐没在林中。
等他们都走了,我才敢过去找他。他还在气恼中,说他在中刀前也昏睡了过去,是痛醒的。然后就觉得嗓子里都是血无法呼吸,身体又痛又没力气,动弹不得。当时眼前只有马车轿厢的木地板,不知道是谁刺的那一刀。但过了一会儿就一点儿都不痛了,身子也慢慢能动了,于是就爬起身。结果看见车上的那嬷嬷去了后边的那辆马车,两个黑衣人在把昏睡不醒的我抬下车厢,另一个黑衣人把他的身子从车厢中拉了出来,就像拖拽破麻袋一样,走向水边。
他当时很纳闷自己明明就站在一旁,可这些人对此视而不见。
他嘶吼喊叫,斥责撕打,想要阻止他们伤害我,可是所有的行为都是徒劳。他觉得那是一场噩梦,一场无法醒来的太过真实的噩梦。然后我就被那些人沉塘了,他的身子也被绑了石头丢弃到水中。他觉得那些人很好笑,他明明就在他们眼前,可他们却看不见、听不见他。
他很笃信,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我们需要设法找个办法醒过来。我当时也是这想法,不然无法解释各种不合理的荒唐。
我俩尝试了各种办法,也无法从那梦里醒来,只好坐在岸边空等。说也奇怪,时间好像定格在了那一刻,之后我没再见过日升月落四季交替。周围都是很厚重的迷雾,我俩不太敢贸然地离开那地方。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从树林中走过来,在水塘边转了半天,好像在找什么。我俩开始还躲他,之后发现我们说话与行动他都看不到。那人对着水塘张望找寻,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走。
树林周围遮天蔽日的大雾从来就没有消散过片刻。我俩曾经尝试着想走出那迷雾,但兜兜转转总是又回到原地。
我们在那里等着梦醒,不知等了多久,突然天光大亮,有个人形的什么东西,叫我们跟着他走,说带我们再入轮回,回顾一生所做所为,接受心灵的审视。
我听过折子戏,也看过聊斋,知道那是地府的阴差来拿人锁魂。我知道我未婚先孕,失了妇德,谎言嫁祸欺瞒王爷鸠占鹊巢,种种行为肯定要下地狱受苦,我才不肯随他去呢。我也告诉他别去,我们都是横死的水鬼,在这里还能相依为命,也不用受人指使奴役;跟着那阴差去到地府,指不定就是天人两隔,各自遭罪,不能再见。
可他却说,这就是一个梦,此刻如果不抓住机会醒过来,不知又要等多久了。他执意要随着那光而去,我和他吵闹赌气。
他看那天光逐渐消退,就说等他梦醒就会摇醒我,让我脱离梦境或回来接引我走出迷障。于是他就融入了那光中,只留下我一个在此独守。

他说过,他说过的,要和我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可是他就那样决绝地离开了我,消失在了那光里,再也没有回来。我为他做了那么多,可他却遗弃了我,把我一个留在了这里。那些海誓山盟都是骗我身子的谎言,他骗得我好惨啊!为了他我大了肚子,为了他我沦落至此,为了他我不敢面对判官的质询,为了他我骗了王爷和大主母,为了保住他的骨血,我多少次差点儿死在出血里,我多少次差点儿死在出血里,可他却就那么走了,就那么走了。
我好冤啊,我好冷啊,我好寂寞啊。我怕走出这地方,我怕被阎罗殿的官差发现锁了去,我怕世人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我现在连自己都不愿去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可是就算这样天地还容不得我,天雷寻着劈我,道士拿剑砍我。我没害过谁啊,真没害过任何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天下人待我不公,苍天待我不公啊!”人合追问:“你可知那个新生儿后来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