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合被师侄三元扇了个脑瓜子,拍醒后发现自己居然站在大殿中央,围观的人们对自己指指点点,而且神情玩味。刚才自己从回忆录中所见的景象随即消散无踪,人合努力地尝试回想刚才幻境里听闻另一个自己发表的慷慨陈词,那句句珠玑的道理感觉需要细细品味,可那些话语随着幻境的消融,也在快速地被自己遗忘。
身后小黑塔般的三元一步上前,拉住人合的手腕就往人群中拽。人合意识恍惚,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不解刚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三元的脸色与表情,好像自己闹出了让他很难堪的笑话。
只听大殿中央有人大声地说:“金顶门人的言辞偏激荒诞,难怪这千年来都少有成才之后辈能飞升至此。大家不要在意他的胡言乱语,我们继续讨论大道修行的正题。下一个发言的门派是.…..”人合被三元扯拽着穿过人群,来到殿外一处僻静的地方,这才止步。三元转过头来,对着人合行门派晚辈大礼,然后说:
“师叔啊,我算是服了您了!我也看出来了,跟着您混,饿死只是迟早的事儿,打今儿起你我还是各自找机缘营生吧。”人合困惑不已,问道:“刚才我沉浸在回忆里,一时走神,此处这里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元左右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呆萌蠢笨不记事的师叔,苦笑着说:“您刚才跟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大步走到大殿中央,打断了此处管事安排的演讲次序,站在那里夸夸其谈的还挺得意。那架势,嘿,还真别说,够范儿!可您都说了些什么啊!
短短半炷香的时间,您把灵界大半的修行门派都贬损了一通,还说大家的修行都太过功利,说大家欲登天梯而不得是因为各有所欲、被执所困,说我们这神仙们住的灵界其实与红尘无异。
您看看,您看看,这一屋子谁不是修行千年的,您这一番话不是把所有门派都得罪了?要是您说的有道理,您还能继续在这低阶的天阶跟我们这些俗人混?不早就羽化成虹、驾龙而去了吗?您这一番话,你我这金顶门现在就是个大笑话,别说觍着脸去领今年的鲜果了,恐怕明年也不再会邀请你我了。您说说您这是干的什么事儿啊,去年您就搞了这样一出,今年没想到比去年还过分!
这些门派哪个不讲究勤勉修行、日日炼丹吐纳,您倒好,上去就说:心空性静莫有所持。唉,真心是没法跟您混了,今后的日子您自己想法子讨生活吧。这三天两头地闹失忆捅娄子谁受得了啊。”说完,三元留下原地发呆的人合,自己走回殿中,融入人群。

人合无奈,只好独自在那庭院里散步,来到一处大树下,盘腿坐下,摸出手上的回忆录继续翻看后续内容,想要先把自己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再做后续的打算安排。
翻开备忘录,发现已经只剩最后一页还没看,而其中内容极少,只有两行红色的朱砂字很是醒目。文字内容是:
此间一切非真乃幻,整个灵界一念所生,
来去无门唯有空性,可离此境可见真容。
人合凝视着备忘录最后一页上的这两行字发呆,自己陷入忘我的沉思:
人间并非苦难的地狱,天堂却是不死的囚笼;
地府中关着当真的灵魂,净土里住着执念的信徒。
什么才是真正的解脱?永恒真的幸福吗?一层层攀爬天阶,然后呢?
我在这里,在干嘛?我千万年来所谋求的、所经历的、到底有何价值与意义?
那些不再当真、豁然释怀后的家伙们,虹化成光,到底去了哪里?
我要怎么才能从这万古不变的灵界中,脱离这不死不灭的瓶颈?
人合思想着,陷入了无我的忘我。感觉自己消融在大环境中,接着整个大环境也消融无踪……
在空灵的虚无中,有个奇怪的声音在问自己:“公子,公子,你怎么不吃了啊?再不吃鱼就凉了。”好像有人在扒拉自己,眼前的光影忽明忽暗地闪动着。人合看见一只手在自己的眼前晃动着,那手移动得并不快,但留下一连串的慢动作残影。
周围的景色慢慢开始清晰……自己好像刚从水底冒出头来的感受,很多声音突然清晰了起来:自己在一个石洞内,眼前有个石桌,自己的右手拿着筷子,筷子上夹着一块鱼肉,手就那么悬停在身前。
自己的对面坐着大师兄,而跟自己在说话的是一小儿陪自己长大的小六子——不对,现在应该叫人仁了……不对,他不是在大漠里……死了吗?不对!刚才也是这个场景,我在吃鱼,可身边没有这个六子啊!难道这是梦?或者刚才那是梦?我梦见我在灵界,我梦见我在边关,我梦见我在状元府,还有一儿一女!对了还有娇娘、玉儿……难道这都是梦?
人合下意识地完成吃鱼的动作,入口的鱼肉还是温热的。大师兄天下玩味地看着自己说:“快点儿吃啊,这林夕蘑菇炖林溪鱼凉了就不好吃了。”鱼肉在口中融化成甘美的汁液,带着草菇特有的香味,甘甜的气息在味蕾上绽放,又进入鼻腔。
翠帘洞内的景象开始涣散……自己还坐在大树下,手捧备忘录,凝视着那两行朱红的文字发呆。

突然听闻有人在叫自己,循声望去,一个中年妇人小跑着过来,一脸焦急之色。看见自己看向她,也就更加快了脚步,嘴里说着:“你就是那金顶门的人合吧?可让我好找。我以为你在正殿问道呢,没想你却在这里发呆。”人合起身相迎,诚恳谦恭地询问:“这位仙姑找贫道何事?”那女人被这一叫,有点儿愣住,上下打量眼前之人。想起刚才在大殿中找他时,听闻众人说这是个憨蠢冒失的,也就没多计较什么。这女人本就是个爽利性子,开口直奔主题。
女人说:“我和师兄本是道侣,向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经常去魔域杀妖,去地府救人。”人合一脸狐疑地盯着她问:“灵界中各个领域相对独立,各成体系,互通无路,你们是怎么能去到其它显化界面中的呢?”女人说:“你个呆子,怪不得殿里人说你……算了。
正魔对立何止万年,我们正道人士除魔卫道义不容辞。想要斩妖除魔自然要有能去魔域的法子,想要救人渡劫也要有潜入地府的路数。只是这些法门并不公开,省得乱了世道,只有少数几个门派掌握着跨领域传输瞬移的方法。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合警惕地看着女人问:“等等,你说正魔相争攻伐何止万年,我在这里也活了何止千岁,怎么一次也没看见过魔族妖人烽火侵害啊?”女人有点儿不耐烦地说:“那些崇尚武力、谋求力量的东西,除了好勇斗狠还能干嘛?它们的意识频率是无法显化入我们这一界面的,但我们却可以去它们那边猎杀魔怪,积累功德。”人合怯生生地问:“它们既从未能来此境骚扰,为何我们要去那里猎杀它们?”
女人像看白痴怪物般地看着人合,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正道人士啊,杀妖可以增加我们的战斗经验,可以拿到妖丹增强我们的功力,可以获得它们的宝物充盈我们的财富,当然更重要的是锄强扶弱啊。”人合问:“那谁更强些呢?”
女人自豪地说:“万年间虽各有胜败,但我和我师兄从未失手过,每每都是满载而归。那些小妖不值一提。”人合问:“它们何罪之有?为何要猎杀它们?”
女人说:“它们惑乱人间,引人外求外祈,暗中予人富贵乱人心性,撮合姻缘剥夺他人的自由意志,帮人不正当竞争牟利。谁烧的香火旺、谁许给的好处多,它们就帮谁,毫无原则可言。种种乱世罪行罄竹难书。它们引人信命不信己,忘却自性光明本心良知,一味彼此争斗,无心向道求真。世人以金银香果供养它们,换取种种既得利益;一旦达成如此交易,世人也就不再会反思与自省,事事求拜,把什么都看作是买卖,乱了心性神智,眼中只有利益交换,再无虑己之思。
你说魔族可恨不?”
人合想了想,又问:“我们道门天庭是修道之人群体一念所生,那佛门净土是所有和尚心愿所化,地狱地府是罪咎之人内疚构筑,这魔域按你的说法,各个彪悍利己,难有众志成城之心,不该早就分崩离析了吗?这魔又何来何生呢?”女人有点儿气恼人合对很多基础简单概念的无知,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家伙,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说:“你有所不知,世人多贪欲,一生彼此明争暗斗,手段层出,为达一己私欲,哪个会管他人死活。在这些人的心中就清明不再,人格良知蒙尘,为所欲不遂而愤恨,为得而又得而欢喜。但得失本就守恒,哪有花红百日、潮涨不落的道理。得而复失、聚散有时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世人却把这看做是挫折苦难,有了求不得、留不住、争不来的遗憾。
要光是遗憾也就罢了,有些人不甘,生出怨怼,扭曲了心性,生出恶毒狠厉来,就慢慢地养出了心魔。人入了魔后,只关心利益、强权、力量,渴望心想事成、言出法随、有求必应。
对心性神智不再关心,对豁达无争更是鄙夷。这样的人活着是枭雄,死后成魔王,习气使然,继续四处敛财谋求名利供养,索要金身香火。你看三清、释迦、上帝,哪个不是淡薄名利只说方便法,教诲世人内证醒悟?哪个会堕落到与人交易,谋求红尘金银,贪图世人香火,以利换利,以名换名?
要是还贪恋这些劳什子玩意儿,也就不配做佛陀、做三清、做上帝了。想想世间万物的显化都是其一念所成,那些大佬能缺了你的香烛金银?”人合疑惑问:“我听闻世人供养的诚信、结交的缘法,那香烛金银、金身法相都是彰显虔诚的佐证。”女人不屑地说:“心诚不诚,心知佛即知。你的起心动念是利己的还是利益众生的,是金银香烛多少来评定的吗?仙佛看的、在意的,确实是你的态度,但这态度是你日常所行的助益,而非年节的礼包。良知当供养在自己的心田,而非条案上。受香火的当是你利益世人的宏愿,而非金木石玉的雕像。最大的善意是你肯花时间把道理说与困顿中人听闻,把购买香烛塑像的钱用来救助身边的贫苦,用善意的言行温暖挣扎在崩溃边缘的人,把信心和支撑感送给那些无助彷徨的人。”人合点点头,说:“或许我千万年来,苦修成‘囚’,自困在同一界面层次中不得破境,就是因为我始终只是修持一己,却忘了什么才是真的一体实相。我做到了无人、无我、无边、无极,从红尘来到了这灵界;却没能做到天下大同、浑然一体、休戚与共。我独乐乐之道,非大道,自然入不得大成之境。受教了。”人合深深一拜,说:“仙姑,你匆忙找我何事?”
女人一跺脚,嗔怪道:“看看你东拉西扯的,差点儿误了正事。早前我与师兄行走世间,遇一孤魂怨女,她不肯往生,几次引领都拒不跟随。我和师兄都发现她怨气深重、戾气横生,恐怕再拖延些时日,她灵体虚弱、鬼身不稳后,会开始作妖闹怪,为获得他人生命力能量而步入魔怪一道。
我好言相劝多次无果,我师兄就想打散了她的怨气,初始化了她的记忆。慎重起见,我们读了她生前的记忆,结果发现她生前曾是王妃,且生有一子,这孩子入山修行,还得了金丹生出阳神。我和师兄合计后决定,不贸然干预这因果是非,于是前来找你。这是你的家事,要如何处理她,或许是你当面对历经的功课。”人合皱眉问:“王妃?我的生母?沦为了阴魂厉鬼,还不肯接受往生牵引!她遭遇了什么?”
女人说:“好像是中毒枉死的,故而怨气很大。具体的我们也未深究。她现在经常出没在离京城往西百里外的一处客栈附近,如果你想渡她引魂,可以去那儿寻其踪迹。”人合回想自己经历过的几次生死变故:王妃好像是在灾年暴动时,于王府内自尽的,怎么跑到城郊百里外去作妖呢?其间蹊跷,倒是该去瞧瞧。横竖在此间也不招待见,独自遁入红尘,做些利益众生的功德或许能有助自己开拓修行思路。
想起年幼时王妃对自己也算慈爱,如今去渡她往生,也算是报恩了吧。”思念至此,谢过仙姑助缘,问清具体路径,决定遁入红尘走访人间。
上天无路,下凡有门。灵界想要重返红尘,或是托生为人,或是阳神入戏。考虑到这所谓自己的生母已经是飘荡在世间的魂体,人合决定还是用阳神入戏的方式进入实相欲界中的伪装矩阵,那样会更容易与这滞留灵沟通。
于是选了一处偏僻所在,入定出神,脱离出仙体,一个恍惚瞬移到人间,来到那客店之外,显出身型。由于是阳神出体,其形象世人是可见的,只要不具体碰触彼此身体,常人很难发现眼前人不过是幻影轮廓,其质感、色泽、声音、气息,每个细节都是惟妙惟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