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驱魔

前言

事情发生在三年前的夏天,我早上刚上班,来了一个神父。

神父看心理医生是很少见的,来也不会穿着制服过来,难不成是来挽救我的?

神父是我们教区的三个老神父之一,大家都认识他,都打招呼,并让他不用排队。神父径直走进办公室,然后反手关上门,走近我,低声地说:你有时间吗? 我们那里有一个很麻烦的事情,需要你的说明,你能跟我走吗?

我很为难,刚上班,一楼道的患者排队呢,你又不说明白什么事,就叫我跟你走,这不是纯粹挖坑呢吗?不跳。

于是说:刚上班,外边都是预约的患者,不好现在离开,有什么事下班再说吧,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

神父还想说些什么,但一犹豫,欲言又止,还像很介意门口的人听见一般,约了下班后下午三点再来找我。

三点刚到,神父就又进来了。比上午显得还急迫了一些。上来就问:现在咱们走吧! 我隐约感觉很不好的预感,他的急迫与他的身份和年龄很不匹配。我问: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啊? 我不能就这样空手过去吧!

神父停顿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人现在是健康的,没事,你就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多个人多条思路。

他这么一说我倒感兴趣了,显然现在没有什么大危险,但看他今天着急的样子,应该是危机四伏和相当不稳定的预期。

我换了衣服,他的车就停在出门最近的残疾人车位上,司机就等着那里。神父有时的特权比政府官员的还高些。毕竟一般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要指望人家主持,谁没事找他麻烦呢!

我们没有去市中心的大教堂,反而去了郊外的神职人员进修会所。那是一个神学院,也是来往神父的招待所。大批年轻美丽的女孩在那里进修成修女。那是一个独立的大院子,有点半军事化的管理体制,安静庄严,有些刻板。

隐藏的罪恶

车子停稳后跟随老神父进入了神学院的副楼。上到三楼,那一层有一个小会议室,这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会议室里有三个人,看来是在等着我们的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一个中年神父,一个中年修女。

看见我和老神父进屋,三人都站了起来,中年神父迎上来,很礼貌地握手。

那个年轻姑娘有些羞涩地站在原地。

老神父对着中年神父说: 你把事情都介绍一下吧,我还没来得及说。

我心想,你就压根儿没想说好吧!

中年神父赶紧搬了两把凳子,请我和老神父坐下,然后站在一旁,没有走开的意思,

指着那个姑娘说道: 

她叫 A,三天前和父母一起来到教堂,请求进行驱魔仪式。她在过去的两年里边,每天梦中持续被恶魔骚扰,苦不堪言。她现在甚至害怕睡觉。那个恶魔甚至试图控制她的身体,舞蹈或做一些什么事情。她的父母很害怕她会伤害自己,只好每天晚上把她捆绑在床上。

她之前做过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评估,没有诊断出任何的问题,大脑也做了检查,报告中说她完全健康。我们认定她是被恶灵纠缠,连续两天为她祈福和驱散恶灵。但是那恶灵非常强大,不但不畏惧圣水和圣灵的话语,还嚣张地说出亵渎上帝的言语。

明天她的父母将接她回家,如果我们今晚不能驱散这恶灵,她只能去住精神病院,虽然她是全然健康的。因为她的父母快疯了,她也快疯了。

我们今天想尝试终极的驱魔法阵与咒语,需要能帮得上忙的医生在场。询问了所有医疗单位,最后只有你比较合适今天的工作。我们知道这超出了你的医疗协助范围,但我们保证一切后果由教会承担,而你只需要提供最专业的医疗保证和你其他能力上的辅助。我们会全程录像,保留数据。

驱魔

我没看出他们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想我要是不同意,只能自己打车回家了。而被恶灵附体的实例我还真没有见过,我一直觉得恶灵都是些利己的和观念不同、做事乖张的意识体。虽然他们对地球上的这些弱小的生命并不十分尊重,但没利可图的事对于它们也是没有诱惑力的。它们的行动一般随机性很小,会挑选意志力薄弱,并对自己身体厌倦了的人下手。

可是这个姑娘灵气充裕,生命力旺盛,一点也不像被恶灵纠缠的样子。但所有神父说的证据都指向恶灵侵袭,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猫腻呢?

我同意合作,但条件是如果他们失败了,或女孩中途有什么非常危害生命的情况,请把女孩交给我今晚带回医院处理,让她父母明天到医院领人。

神父相互看了看,点头同意。我知道他们巴不得如果不成功,能甩包袱呢!

正式的驱魔开始了。

老神父带领我们几人来到一楼的小礼堂。里边灯火通明, 屋子中间一把凳子,

让女孩坐下,然后手脚都用皮带束缚住,还让她咬上了一个橡胶牙套。

那把椅子,摆放在一块很大的白布中间。白布上画着黑色的六芒星法阵,各种符号在各处线条中,呈现出古老的单词。

又进来了十二个修女,她们不是学生,都穿着蓝色的袍子,手里拿着长蜡烛,围着我们站了一圈,开始合唱圣歌,很好听,可以看出是排练过许多次的。歌词大意始终就是歌颂主的慈爱,愿迷途的山羊,领会到荣光的爱,等等……

神父拿着一个小扫把,把圣水均匀地抖落在女孩身上,拿着本厚厚的古老的书,念念有词,但含混不清。不时爆喝一声,很有斥责之意,还不断重复着:说出你的名字。

我在一旁观摩着整个流程,心里清楚,这些都是心理学常用的催眠手段而已:人声合唱重复单调的歌曲,形成了背景旋律和强烈的心理暗示;地上的法阵与周边摇曳的蜡烛,交相辉映营造出迷离的时空感;神父含混的言辞,让人想要听清楚,而集中了注意力;突然的爆喝,问出你是谁,说出名字,是让患者与自我意识剥离,进入催眠中,而注意力被引导抓去。 

其实一个二十块钱的音响,一块不走的怀表,和不停地数数加引导词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就是可观赏性没有这样强而已。

很快女孩就进入了被催眠状态,随着神父的一声声质问,那个女孩开始说话了。

但那个声音明显是一个老男人的声音,甚至有些烟嗓。

他说的话是三百公里外山区的方言,我之前听过,所以能听懂一些。这样的方言估计现在没有几个人在说了,全国都在统一语言,从幼儿园就开始了。

两个神父显然没有听说过这种方言,认为对方在说鬼话。然后问他的名字,并不断重复命令他离开这个女孩的身体,以上帝的名义,以基督的名义,再不走就叫大天使下来斩杀了你,等等。

那个老男人,不知道是听不懂他们的“普通话”还是不爱搭理他们,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道理。两边可谓鸡同鸭讲地交流着,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老男人能更多地听懂俩神父的话,但神父明显听不懂老男人的方言。

不一会儿神父说急了,又是拿十字架往女孩身上按,又是拿香的烟去熏,拿圣水泼,拿念珠缠,拿圣经压脑袋,搞得那个老男人很是不爽,烦躁不堪,带着女孩一起抖。 神父看着有用,就更卖力气地在玩耍着。 

我大体听出老男人的意思,是说: 你们这些欺世盗名的人,用这些把术来坑人。你们的信念是错的,没有你们的那个神。死后的世界完全不同,不要再骗人了,等等……

他的挣扎完全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厌烦的烦躁,就像是公交车上被猥琐男摸身子,还无法避开。

祖业

就这样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两个神父有些疲惫了。突然间,那个老男人的声音惨烈地嚎叫了一声,之后女孩的身子柔软了下来,这之后一切好像突然都恢复了平静。

两个神父相互对视,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喜悦,我看见他们额头因为紧张已经出了一层细汗。他们又观察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了,和十二个修女点头道谢。

修女们也如释重负般地停止了歌谣的吟唱,吹灭蜡烛,犹如电影院散场一般,回味着,评说着,崇敬地看着神父伟岸的样子,鱼贯走出了小礼堂。 

两个神父走过来向我道谢,说幸好今天没有什么意外,女孩现在应该是累了,明天应该能好起来的。

我和神父说: 这个女孩看着很虚弱,刚才那个恶灵可能消耗了她不少体力。为了女孩明天可以顺利和家人团聚,我想带她回医院连夜做一些检查,这样明天大家都放心。

两个神父相互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给我安排了车子,送我和女孩回医院,这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一路上女孩昏昏沉沉的,也没有说话。车子径直到了医院,我扶着女孩回到我的诊室,分别坐下。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用山区方言跟她说:成了别装了,我知道你还在,这里没有别人,我们谈谈吧!不过我会的方言很少,你最好让这个女孩做翻译,你让这个女孩的意识到前台来,我做她的工作,完成你的心愿就是了。

(我注意到,这个老男人刚才虽然折腾,但很保护这个女孩,而且说的话不是浑话,条理清晰,心里觉得其中有什么隐情让这个老男人放不下,不愿走。而这个女孩听不到自己的心声,老男人就老折腾她,试图找到一种有效的沟通手段。)

女孩点点头,还是那个老男人的声音,说道:我看出来了,你能听懂我的话,那两个神父太烦人了,我有些话要跟我的孙女说,但她听不到。你要是能帮忙就太好了。 我这就把她的意识放出来,到前台来。

女孩的身子一抖,如梦初醒,疑惑地看着我和办公室,她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在小礼堂里。

我说:你别害怕,这里是医院,驱魔已经完成了,你现在很安全。而且神父还请来了你的爷爷来保护你,他要跟你说话。

女孩用疑惑质疑的眼神看着我说:我没有爷爷啊,我是孤儿,被孤儿院领养的。 我没有爷爷。

我一懵,鬼骗人吗? 这时突然老年人插话: 我就是她爷爷,她爸妈私奔了,之后再也没有回家,我找了很多年没有找到他们。直到我去世了,才知道他们出车祸很早就死了,我有个孙女还活着,被人领养了。我就是她爷爷。

然后突然女孩又开始说话:我很小就在孤儿院里,连爸妈都没有见过,从来没有爷爷的。我的养父的父亲和我不亲,我养父母没有自己的孩子。

我发现他俩相互切换着说话时,女孩不能感受到丢了一段时间,也意识不到自己说过话。但老男人,能清楚地知道两人都说了什么。

我想了想, 拿出手机支撑在桌子上,开启视频模式,然后说:这样吧,爷爷说话我录音,然后你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然后自己再做决定好吗? 我在这里保护着你呢,不会有问题的。 

女孩也开始有点好奇了,点点头,表示同意。

结果,爷爷直接就开始说话了:先把儿子私奔、自己多年寻找无果,过世后在中阴看到了儿子儿媳,才得知有个孙女在人间,就一心想要找到这个孙女。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然后主动地交出了身体的控制权。 

我又给小姑娘放视频内容,小姑娘都看傻了。自己在视频里用老男人的声音,絮絮叨叨的,自己全然没有印象和记忆,这都是几分钟前的事情啊! 

她有些害怕自己,眼神很闪烁,但又很好奇。当她听完全部录音后,眼圈红了,泪滴流下,哭着说: 爷爷,真的是我的爷爷吗? 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他们也在这里吗?

老男人又一次掌管了身体,说:你爸妈都已经走了,自己因为学习过一些家族传承下来的秘密,才能从中阴返回来找孙女,而爸爸早年就离家私奔了,没有也不愿学习那些秘密。 我们家族世代都是巫医,可以和动物说话,让植物复活。这些秘密,需要有人继续继承下去,所以我不能就这样地死去。

他要把这些都留给孙女,他已经看了,孙女确实是有八块尾骨,是自己家族的人,也一定有这个血脉的潜能,只要好好地学习,不到六年,就能成为大巫医。

同时家族还留下了大量的财富与一座古城堡,孙女要去继承它们,这些都在律师处保管着,只要孙女去他指定的那个律师那里,老爷子会亲自和律师说明白此事。律师是他二十多年的朋友,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只要孙女乐意和他学习,他会留在孙女身边,直到传授完所有的秘密。

命运

女孩的意识又回来了,开始听视频录像。

一脸的惊讶,难以置信地看着荧屏,就像要从中看出那个爷爷似的。听完所有的录像,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神父说过,人死后,会永远地安眠,等待末日的审判。义者将复活进入永恒的天国,而罪人会下火海地狱,永世不得解脱。我不知道这个恶魔是什么,他想要我学巫术,还想用财富收买我的灵魂,我绝对不会同意的。我是一个苦命的女孩,但是我是一个有信仰懂得科学的现代女性,谁都别想骗走我的灵魂、我的心。

刚说完,那个老男人就按捺不住开始砸桌子了:和她爸爸一样!一样地固执,一样地迷信!那些神父都是骗子,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死后要遭遇什么,他们死后一个个都在中阴中颤抖,找寻他们的主;或守在那墓地里,当几千年的鬼等着那不会到来的大审判!我能让植物复活,我能和山雀沟通,我可以说服野狼不要伤害家畜。你们这些上了学的蠢人,谁能让煮熟的豆子发芽开花?

老男人越说越激动,我屋子里的白炽灯,都快闪憋了。

我看着女孩因暴怒而扭曲了的脸庞,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怎么劝呢?劝老男人:安息吧,这千年的传承,就放下吧,让孙女去过自己的人生;还是劝女孩:去修习那千古的秘术,秉承家族的财富,成为新一代的巫医,让神秘的未知得以传承?女孩从小在教会孤儿院长大,又是虔诚的基督徒,一脑子新思想和科学的人生观,不可能短时间里改变什么。

而老男人跨阴阳两界,知死生奥妙,疼惜亲孙女孤苦无依,艰辛生活,想要帮助她,想要把家族的秘密不葬送在自己手里,也是一片赤诚,就是老爷子脾气确实有点爆,难怪儿子老早就跑了,始终不愿回家。

考虑再三后,我和老男人说:你爱你的孙女我很理解,你想传承你们家族的奥义秘密我也理解,但是她真的现在还没有准备好,心理上、感情上、认知上 ,都不合适,至少现在还不合适,你再逼她也没有用。不如这样,你先去休养一段时间,让您孙女成长一些,也消化一下今天的事情。

您看,这是手机,她也有这个东西,平时您多观察一下这个怎么用。 您学会留言给她,每天晚上没人的时候,您慢慢地教她怎么在心里和您建立联系。日子长了或许她能认您这个爷爷,也愿意听您的教诲。这样每天闹她、逼着她,也不是办法不是?早晚她的身子会垮、人会疯掉的,您也不想这样,不是吗? 

老男人沉默了许久,说:你说的有道理,我有的是时间。我等她慢慢地准备好,我每天晚上给她手机里录下课程,教会她如何使用掌握心灵沟通。但愿她能早日醒悟,看清世界的真相。

女孩的神志又回来了。她看着我,就像看鬼一般,充满敌意的疑惑,身体在往后躲。

我说:你不要害怕,虽然我不能肯定那个声音就是你的亲爷爷,但是他真的没有想伤害你,他将要馈赠给你的财富与智慧,超出所有人可以想象到的极限。他会每天晚上用你的身体录制半个小时的视频,教你天地间所有的奥义。至于你今后到底如何选择、相信什么,全由你自己决定。他不再逼迫你,也不会再让别人看到你的异样。

女孩下意识地紧缩了身体,双手交叉,双腿紧闭,护住身体,用颤抖的声音说:那个恶魔还在我的身体里,他还要每天晚上都使用我的身体录音。不,我不要!让他离开我,离开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生命,他无权占据,他不能使用!这太恶心了,你也是恶魔的帮凶,你也是魔鬼的爪牙!

说着就站起身跑出了办公室。等我追出去,已经不见了踪迹。

后续

我赶紧联系了神父,要了其养父母的电话,并通知了警察找人。其养父母说已经晚了,都九点了,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明天天亮了再说吧!警察说24小时后才能开始,人是成年人,也不是走失或遭遇绑架,不管。

一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精神病医院看望一个患者时,在走廊里遇到了那个女孩。她反应迟钝,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那里,对周围毫无反应。我知道,这一定是长期服用抗躁狂药物导致的结果。她誓死捍卫了她的信仰与科学,还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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